“我没有别的选择。”赵无恤蹲在屋檐旁边,还是说,紧咬下嘴唇,又骤然松开:“求援信未能送出,总不能……总不能投降。”
一阵难闻的风吹过,张孟谈跪坐在他身边,向前伸出一只胳膊支撑着身体。他们向下望去,整座城市宛如脉络繁多的河流,赭红色的带着泥浆的河水从主**道涌来,向大街小巷蔓延而去,如果是阴天,就散发出腥凉的潮湿气味,如果是晴天,那晋阳就变成了一个通体闪烁带状和斑点状金色水光、使人睁不开眼的光怪陆离的奇谲国度。水中露出一片片被青苔和野草点缀了绿色的房顶,宽袍大袖的贵族们仿佛收起翅膀的水鸟,栖息在狭隘的小洲上。不少家畜的尸体,可能也有人的,陈旧的腐烂得露出了骨头,新鲜的还保持着完整,一齐在河水里漂浮,像是早年朝河伯献祭的情形。
“您想过吗?”张孟谈若有所思地说:“未来会怎样呢?”
他们每个人都在想未来会怎样,每个人心里都有不同的答案,这座城市里的人群并不共享一个未来。张孟谈知道一部分家臣试图联系智氏,另外一些陷入了绝望,打算死在祭奠赵鞅的宗庙面前,让灵魂顺着浑浊的晋水一直流入黄泉。而他的主君——得罪了荀瑶的首要罪犯,毫无疑问会是最凄惨的那个,无论是活着还是死了,他永远逃脱不了谴责和折磨。
“……我不想失败。”赵无恤看着他,艰难地回答,张孟谈发觉他有些紧张。他的眼睛朝着城外的方向看去,在浅褐色的瞳眸里,暗涌着愤怒与不甘。“你知道,我不能失败,我不会认输。”他站起身来再一次强调,话音缓慢沉重。
这一刹那,在年华老去的赵氏主君的身上,蓦地浮现出一点当年那个倔强顽固的孩子的影子,他从柴房里拿来斧头企图帮身奴隶的母亲分担工作,可斧头对他来说太沉重了,第一次的时候竟然让他跌在了地上。周围传来一阵哄笑,他就这么沉默地看着那些嘲笑他的同为奴隶的人,小小的双手紧紧地、死死地将木质的斧子柄握住。
☆、柏舟
无论如何不情愿,晋阳城还是迎来了冬天。
晋阳地处北方,每逢冬季都会下很久的雪,部分河流蒙上一层厚重的冰霜,在稀有的太阳的照射下,仿佛用水晶白银筑起的仙城的道路。这个时候,雪白的山野纯净刺目,罕有人迹。
全年的农耕结束以后,除了不得不**活的苦命人,得把自己尽可能用厚重的动物皮或是几层粗布包裹成看不出身材的形状,迎着寒风出门以外,凡是家有余粮的都会选择关起门、生着炭火度过一段寒冷的时节。可现在,晋阳的人们已经失去了房屋,只有在室外生存,即使往常的冬日,北边各地也总有穷苦百姓被冻死的消息传来,何况这样的情形。虽然晋水不至于冻结,不过晋阳城内水流缓慢,许多地方皆蒙上了浮冰,碎裂的冰块在人烟渐渐稀少的城中四散漂流,非常凄凉。
城中曾有许多高大的树木,洪水来临的初期,居民们结巢而居。冬日降临,树上的叶子要么落光,要么被居民们当做果腹的食物悉数采摘,朔风从孤零零延伸着的枝桠间吹过,声响异常凄厉,如无数怨鬼细细的哭泣。那些巨大的巢穴,一角在朔风中颤抖,突兀悲惨地悬挂于交错的树枝中央,很多已经空荡无人。
从入冬开始,死人就变成了一件稀疏平常的事,不是被洪水淹死,就是被水泡坏了四肢,得病死去,尸体的样子非常难看,后来又有很多是冻饿而死的。凡活下来的人们,无不破衣烂衫,露在外面的皮肤上生着青红的烂疮,两颊凹陷,颓然迟钝地坐着,望着降下雪来的天空,倒真和死人没有太大区别。
仓库内的柴炭多数潮湿,难以使用,烹煮食物尚嫌不够,烧火取暖更成了奢侈中的奢侈,贵族们的日子也不好过。这么毫无希望地苦捱,总算到了年终祭祀那天,往日,富足的晋阳必定热闹非凡,贵族的屋宇内暖如春日,长饮永昼,取悦神灵的歌舞数日不歇,身穿朝服、头戴冠冕的子孙向宗庙里献上繁多的祭品。那样的记忆和现在相隔不算太久,不少官吏脑海中清楚地残留着彼时昌荣的境况。只不过,今年晋阳已化为泽国,唯余几个身体没有大毛病的家臣和亲眷,将数只木筏划到宗庙门前,对着被淹没了一半的昏暗的室内哭泣,泪水刚滚出眼眶就冰凉刺骨,不得不时时擦拭,这种样子多么悲凉可怜,光想一想便心生酸楚。
赵无恤身为他们的领袖,站在宗庙门口时虽没有哭泣,然而心力交瘁,勉力支撑着,神态已有些麻木,手中抓着佩剑的柄端,愣愣地看向赵鞅的牌位,没人知道这种时候他们的主君心里想些什么,他可能想起了父亲在世时可靠的英姿,想起他击退范、中行氏的往事,其实,他自己亦未发觉自己想了些什么,但他总归不可能和他父亲一样获得胜利了。
从宗庙回去的途上又下起了雪,羽毛般洁白轻盈的雪片宛若天罚,永不疲倦、永不休止地自高空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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