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无恤对他们的作品爱不释手,从原样盛放在送去的那个匣子里看到它的第一眼,他就明白这确实是荀瑶,一个浓墨重彩的、凝固的灵魂。他犹疑着探出手,颤抖地抚摩他,从额骨到顶骨,由他的指尖直到他的灵魂深处立即涌起了一阵战栗,一阵悚然的快乐,类似于他少年时第一次抚摩异性光裸的后背。他欣喜若狂又万分悲哀地捧起他的仇人,捧起不仅被他战胜,甚至在最终为他所占有了的那个人,他在向荀瑶反抗,他在向命运反抗,他确实是胜利了,完全的胜利了,他手里绽开着这么一个头骨、一尊酒器、一朵阴冷的生命之花,他把荀瑶杀死,又把他以独特诡谲的方式长久留存在他的生命里。
“智襄子。”他喃喃呼唤为智氏宗主新取的谥号,滚烫的额头贴近绮艳的漆纹。
头骨酒器立马成了他的收藏。随后,为了庆祝赵无恤升任晋国执政,得到了大片智氏的土地,在荀瑶死去的那座行宫里举行了长达五日五夜的宴饮。赵无恤向来有酗酒的毛病,这是最初代嬴教给他逃避现实的技巧,智氏灭亡以后,他更不大像以前那样克制自己了。赵无恤以为自己到宴饮最后都是清醒的,实际上他醉得记不清当时邀请了些什么人,吃了些什么东西。他只在朦胧间看见,粼粼波光映在黑暗的藻井上,巨大的铜缶装满酒液,盛在精巧琐丽的铜鉴当中,一个接一个地抬来,几乎可以把人淹死。赵无恤端正肃穆地坐于最上首,手里捧着那个荀瑶的头颅做成的酒器。因了他与它的存在,点燃着万千明烛的殿堂顿时阴森起来。
从没有这样巧夺天工的酒器,赵无恤把它像一件宝物放在自己的膝盖上,酒从里面洒出,沾**他的衫裳。曾经导致祸患的酒,如今是荀瑶的洗涤剂,最终的销骨地。他放肆地痛饮,嘴唇凑近应该是下颔骨的部位,仿佛他在与荀瑶连连接吻。他陶醉地品尝,直到麻木的舌头尝不出酒的滋味,直到荀瑶的骨髓间犹若浸透了酒香。歌舞声充斥耳边,五天以内,舞姬与乐官换了一队又一队,然而赵无恤不许乐舞有片刻停歇,唱啊!唱啊!让悠扬舒缓的郑卫之声吞没一切悲音;跳吧!跳吧!因为只有这样才叫生命,只有跃动着的,旋转着的,明艳如夏阳又转瞬即逝、在奢靡的世界坠入疯狂的,才有资格叫做生命。
五日五夜之内,他丝毫没有停止饮酒的意思,前几天,他的神智是完全清醒的,他的脑子回忆起很多事,他说了很多话,到最后一天,除了喝酒他什么也不晓得了。赵无恤飘飘然举起酒樽,呼喝疲惫不堪的随从再度斟满。斟满,斟满,慢慢地斟,夜还很长,日子还很长,荀瑶就在这里,不会被水泡坏,经得住磕碰,它的华美夺目能够驻留几千年,永无腐坏朽烂之虞。赵无恤至死也绝不放过的仇人,他心上的爱物,他的躯体赵无恤处理了,而他的头颅被赵无恤囚禁在漆层内,以这般方式埋葬。他把荀瑶埋葬于永汲不尽的酒酿。
这是何等的残忍,又是何等的爱怜。
赵无恤不再同于以往的任何时候,藉由其他人投来的恐怖的眼光,他觉得自己真正成了一个大恶人,他得到了承认,不管是战功还是恶行,他没有输给荀瑶,他没有半分不如荀瑶,荀瑶对他的侮辱是不应该的,绛都人对他的议论是不正当的!没有人有资格看不起他,他分明可以替代赵伯鲁,姑布子卿的预言无比正确。他战胜了青年时宣战的一切,除了命运他什么都战胜了,可他已经感不到痛苦,他痛快地毁灭了所有,荀瑶、张孟谈、代嬴,他眼前一个个漂浮过他们的面影。一直以来,赵无恤将丝毫不逊于荀瑶的毁灭欲深深压抑在心中,有朝一日终于迸发,便可怕到了荀瑶远远不能企及的程度。
荀瑶死了,没有人同他争抢中山国,赵无恤将中山国的臣民逼迫得不得不迁到深山老林里,随后借打猎的名义焚烧了山林的外围,作为威慑和警示。他坐在战车上,看着炽热浓烈的黑烟滚滚冒起,翠碧的山野在鲜红色的火的波浪中化为焦炭,火光明明灭灭映在他的面颊上,焚毁了所有的仇恨之焰,席卷着,舔舐着,在大火之后,剩不下任何事物,一切将化为焦黑。
第五个夜晚的最后,赵无恤痛饮着,口齿不清地向身旁的倡优炫耀自己的酒量:“连着五天五夜的酒,我却没有醉,我没有喝醉。”他说着,伸出四根手指,大家知道他终于醉了。赵氏主君俯下身子,将湿漉漉的酒器抱在怀里,痛苦地捶打着面前的几案:“我真伟大!我真伟大!”他疾呼,他高喊,他想站起来,忽然两眼发黑,失去力气,向下面歪倒下去,一下子倒在见势不对,赶上前来搀扶的张孟;
赵无恤在醉中朦朦胧胧记起小时候,他还没有被命运的细线像捆缚一个祭品一样紧紧缠绕起来的时候,那一天,智氏的执政带了儿孙来赵氏做客,他的姊姊拉着他去窥看。后来他们准备走了,赵无恤又看见荀瑶,身份低微、没有上过学的庶子远远看着荀瑶,心想:“倘若这人能站在我跟前,同我说一句话,该多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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