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冬青的神色却是一片慌乱,他看不透梦里发生的事,只能竭尽全力,不计代价,用一双脚将自己挪到师父身边,而后用一双手将对方拥在怀里。
师父的苏醒使他安心不少,他张开僵硬的手臂,举目四顾,问道:“夏启渊去了何处?他没有伤到你吧?”
卢正秋道:“别担心,我拒绝了移魂,幽荧残魂已奈何不了我,用不了多久就会消散吧。”
“太好了,”狄冬青喜道,但很快又露出忧色,“可是你的脉搏依旧紊乱,我从未见过这样的脉象,是与息壤融合的后果么……”
他越说越快,语无伦次,直到卢正秋将手指抵上他的嘴唇,阻止他继续说下去,而后微笑道:“我还等着你来医好我呢。”
狄冬青屏住呼吸,不再发出任何响动,半晌之后,卢正秋感到轻柔温热的吐息落在脸颊上。
青年人偏过头,将嘴唇贴上身边人的发丝。
这次轮到卢正秋怔在原地。他的眼前晦暗无名,但冬青的嘴唇擦过他的耳廓,唇上的s-hi濡水汽隔着头发传来,留下清晰而绵长的触感。
飞鸟掠过晴空,羽毛落在波心,没入水面,被激流冲刷,兜兜地打着转,越过无数弯路,触及潭底最深处,才终于凝成这样一个吻。
呢喃的语声钻进耳朵,像是在撒娇似的,低声道:“师父,你可别吓我了。”
“好,”卢正秋轻轻地应了一声,没有再说其他的话。
他感觉到肩膀一热,是被冬青的手掌揽过,后者迫不及待道:“我们快点离开吧……”
话音未落,两人脚下的大地剧烈震颤。
黑色的雾气尚未散尽,一直贴着地上的图腾盘踞,悄无声息地注满每一条纹路,而后,像苏醒的蛇一样昂起。
狄冬青惊道,“怎么回事,图腾像是要活过来似的。”
卢正秋心下一凛:“那是夏启渊的残魂,没有放弃重塑神州,还在最后挣扎。”
“如何才能阻止他?”
“用你的剑。”
“可是……”狄冬青皱眉,“倘若我真的消灭他,你真的不会有事?”
将相似的字句放在唇间反复咀嚼,这是冬青从小便养成的习惯。
卢正秋忽地忆起许多年前,当他的徒弟第一次拿起树枝当做木剑,打算跟他习武的时候,他曾问过:“你为何而执剑?”
当时的少年扬起稚嫩的脸庞,重重道:“为匡扶侠义,为救济苍生。为医好这世道,为涤清这江湖。”
卢正秋不仅轻笑:“这番话你想了多久?”
冬青的脸颊唰地变红:“从小就在想了,今天才终于说出口……”
这是冬青从幼时便一直坚持的梦,活在惨淡的世道,执拗地挺直肩背,麒麟瑞兽,浴火而生,然而,在火中撩烧时的疼痛,没有人比卢正秋看得更清楚。
他的心早已垂老,早已无所奢求,此生能够赎清罪责,便已心满意足。
但是,冬青与他不同。
他从袖底取出一件东西,拿在手中。
那是半本薄薄的书卷,书脊一侧留有撕扯的痕迹,书页轻抖,盖住了他的手指,也盖住他指尖细微的战栗。
“冬青,你看。”
狄冬青不禁睁大了眼睛,映入眼帘的扉页他再熟悉不过,余下的半本早已被他翻烂,他用颤抖的声音道:“是风廷坚留下的医谱——”
“是的,方才从夏启渊的身上找到的,你不是一直在找它么?”
“没错。”狄冬青难掩喜色,“太好了。”
卢正秋的嘴角微微上扬,勾起一抹浅笑,好似微风拂皱的水面一般浅淡:“冬青,当初习武的志向,你可还记得?”
“自然记得。”
“这些年来,你的志向可有更改?”
“不曾更改。”
“那么便拔剑吧。”
无需催促,麒麟剑已陡然出鞘。
卢正秋只觉得眼睑上有光芒跳跃,那是何等耀眼的景象啊。即便周遭的所有都躲藏起来,使他瞧不清,看不见,唯独这道光执着地冲破黑暗,带着一往无前的势头,闯入他的双眼。
当初孱弱无助的孩童终于长大成人,因为他的教诲而奋起,高高擎剑,践行着最初的梦想。
他的心底涌过一阵暖流,好似满池冷清的水都被这道光烧沸了似的。他花了半刻才察觉到自己的心思,他在为冬青感到骄傲。
身为人师,理应为弟子而骄傲,但他却是第一次心无旁骛,品尝这般昂扬快乐的滋味。
周遭的啸声依旧,真气源源不断地注入剑中,是冬青的元神,麒麟瑞兽终于伏在青年人的手底,驯服地等候调遣。
他微微抬起头,在灼目的光芒深处,他仿佛看到夏启渊的脸,沉郁浑浊的眼睛凝向他,仿佛要将他彻底剥开,将皮囊下所藏的破旧灵魂扯得粉碎。
夏启渊已不在人世,他想,或许眼前的景象只是他的幻觉,是他内心深处的孤独与胆怯。
夏启渊质问他:“卢正秋,你的一生在虚妄中度过,名姓是凭空捏造,梦想也是泊来之物,你有何骄傲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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