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正秋轻笑了一声,道:“我怎么会不知道,你睡着的时候,呼吸的频率和醒时不一样的,声音也要更沉一些。”
他们是那么熟知彼此,就算眼中晦暗无名,耳朵仍旧忠实地捕捉着对方的信号。
狄冬青眨了眨眼,道:“我暂且不困。”
卢正秋的脸颊上浮起一丝难以察觉的烫意:“胡说,方才那一番活动,你也该累了吧,明日还要行军赶路的,早些睡吧。”
“没事的,我吃得消。”
年轻人一边搪塞,一面调整姿势,使自己的手肘撑得离对方更近。
他非但没有乖乖睡觉,反倒把卢正秋散落在枕上的碎发挑到手边,慢慢地卷在手指上把玩。
“冬青,听话。”卢正秋耐心道。
这近乎恳求的态度比严肃训诫更为奏效,狄冬青沉默了一会儿,终于答道:“……我舍不得睡。”
卢正秋的心下一沉。尚未开口,便听到身边的人补充道:“师父你不也没睡么。”
他无言以对,心口像是被青灯的蜡油结结实实地滴中,烙下一块赤红色的伤疤,又是烫,又是疼。
两个人不入睡的理由是一样的,对此他心知肚明。眼前的时光太短,未来又太漫长,能多醒一刻,哪怕只有白驹过隙般的片刻,也是奢侈的享受。
他轻笑一声,道:“没事,咱们离得这么近,待会儿我就去你的梦里寻你。”
“真的?”
“真的。”
冬青沉默了一会儿,忽地俯下身,挪到他的枕上,张开双臂环过他的身侧,将他抱在怀里。
身下的被褥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掩盖了其余的细微响动,隔了一会儿,卢正秋才听到青年人压抑的叹息声。
在这样的声音里,他的心几近融化,就连伤疤都是软的。
他也侧过身,小心翼翼地伸出胳膊,揽过身边人的肩膀。
冬青得了他的应允,手臂在他背后收紧,头埋在他的胸前。
半晌,他听到胸前传来语声:“我真的太傻了,平白让师父受了那么多苦。倘若我早一点察觉你的难处,早一点将心意告诉你,早一点珍惜在一起的时光,该有多好。”
他将手指伸进青年人的发丝间,缓缓梳理:“冬青啊,师父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冬青微微仰起头,眼中露出迷茫的神色:“嗯?”
“我知道你已不是小孩子,不过,师父的故事,你该不会听腻了吧。”
“怎么会,”冬青立刻催促道,“师父你快讲。”
“你听过上古巨鳌吧?”
“自然听过。”
“它是龙之九子之一,身躯如天地一般广袤,从前它在深海中潜行,后来斗转星移,沧海变作桑田,巨鳌却不见了踪影。人们不禁好奇,巨鳌究竟藏在何处。更有不自量力的年轻人,想要亲眼看一看巨鳌的样子,于是便踏上了寻找它的路。”
冬青眨了眨眼:“那他找到了吗?”
卢正秋徐徐道:“他翻山越岭,历尽艰辛,行遍九州的每个角落,却始终找不到巨鳌的身影。旁人见了他,都劝他不要再犯傻,可他一直没有放弃,仍旧走啊走啊,肩背越来越驮,脚步也越来越慢,从青丝一路走到白头,终于,在他快要闭上眼睛之前,他看到了巨鳌的尾巴。”
“尾巴?”
“嗯,他站在山巅,看到一条绵延的山脉横亘在谷地中,被繁茂的苍松盖着,只有仔细看,才能够看出尾巴的形状。”
冬青道:“他站在高处,看到的却是巨鳌的尾巴,那他走过的路,岂不是……”
“就是你猜的那样,他回过头,望向自己来时的路,终于隐隐约约辨认出巨鳌的轮廓。脊背是山脉的纹路,四足是海畔的峭岩,巨鳌将九州都驼在自己的背上。”
“所以……这个人一直都在走在巨鳌的背上?”
“是啊,那时候他已经老得走不动路了,可他却很满足。虽然他在死前才看到巨鳌的尾巴,但他并没有荒费时光,他的一生都在巨鳌背上行走,他所饱览的瑰丽河山,壮阔江流,都是巨鳌的一部分。他所寻求的真谛,早就在旅途中找到了。”
娓娓的叙述声落入耳畔,冬青不禁睁大了眼睛。
“师父,我……”
“你也和他一样,你并没有浪费一时半刻。平生能与你一同走这一遭,足矣。”
冬青长久说不出话,言语像是愧于自己的苍白和乏味,从他的口中逃走了,他所能做的唯有牢牢地收紧手臂。
他的脸颊是烫的,眼眶是烫的,就连发梢也是烫的。
卢正秋拂过那尚且乌黑年轻的发丝,低下头呢喃道:“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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