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再藏着避着,有些事他的妻总会知晓,只是他不愿渲染得更严重。
弥漫着轻薄雾气的华清池,药草在水面覆了一层,君执靠坐在池壁上,百里婧跪坐在岸上替他捏着肩膀。
这么多年,何人能似他的妻这般合他心意?从前不知他身份,该做的也都做了,陪他药浴,喂他喝药,哪一样都无虚假,如今知晓他一身病体,她也只静静陪伴,并未嫌弃。
忽然有些遗憾,君执握住肩膀上她的手,笑道:“婧儿,有时候想,真是苦了你了,这辈子摊上了我。我这个人,从小得势惯了,半点不饶人,想得到的一定要得到,机关算尽也要抢到手。宁愿你陪在我身边和我同生共死,也不愿放你离开半步。这般自私自利的性子,来世怕是不得善果的。”
他一贯不信神佛,如今竟念起了来世,听者心上不由地微微一颤。
“怎的忽然说起这些?”百里婧扳过他的脸,对上他的双眼:“今生尚未过完,说什么来世?陛下莫不是醉了、糊涂了?”
君执眼里有笑意,偏头轻吻着她的掌心,笑容掩在雾气里,他嗓音也哑了,说的话渐渐含糊:“朕的老毛病犯了,话也说不好,哄不了你。婧儿,你可知……朕是个哑巴啊。靠腹语发声,终究不得长久,你一日比一日聪明,朕瞒不了你了。”
百里婧的手猛地一僵。
她以为自己已知晓诸多秘密,却不曾想还是有始料未及之事。忽然想起三年前的今日,聂子陵作为西秦使臣入盛京,“墨问”的身份败露,他们在左相府偏院内撕破了脸,她责问他是个恶心的哑巴,兴许连口不能言也是假的。
他耿耿于怀,记到现在,从那以后再不提他口不能言一事。
“原来那一日,是陛下的生辰。”百里婧敛眉,唇角漫上苦涩,不知是心疼他,还是懊悔那时的口不择言。
“朕的生辰原也没什么大不了。”君执眼底有光,也有遥远的无法言说的痛。
二十一岁生辰,生母以一碗参汤将他毒哑,送他余生病痛。期间三年隐姓埋名东兴左相府,生辰常以毒发为伴。
二十五岁生辰,得知“墨问”为细作,爱妻与他彻底决裂,以自刎作威胁,让他不得不以假死割舍身份。
二十六岁生辰,爱妻怀有身孕,眼看临盆,他战战兢兢唯恐妻儿不保,即便病痛缠身亦无暇他顾。
二十七岁生辰,妻儿远在千里之外的鸣山,他独自一人披衣药浴,缄默不言,不敢轻生,亦不愿就死。
从来都是做他人的肩膀,从来都只做大秦的皇帝,何曾有人站在他的身旁,与他共担那说不出的疼痛?
二十八岁生辰,才盼得妻儿在侧,他偏偏又只能做个哑巴,情话才开场,只能偃旗息鼓,徒留遗憾。
所幸,历经诸多不堪,十二载帝王路,至今日才觉稍稍完满。
百里婧忽地搂住他的脖颈,吻了他的耳侧,眼眶微微湿润,唇抵在他的耳边道:“今后,每一个生辰,我和倾儿都陪你。”
得了这样的许诺,君执身子一僵,他知晓他的妻的脾气,她从不轻易许诺,一旦许下诺言必会践行,说保护就是保护,说不弃便是不弃。
她许他岁岁生辰伴他共度,君执忽然就定了心,做可怜姿态也罢,强势不择手段也罢,他自始至终不过这一个夙愿,妻儿在侧,他想活得更长久。
“婧儿……”一声沙哑呼唤,自喉咙里发出,是久违的嘶哑难听,百里婧的唇已被吻住,只觉嘴里有些涩涩发苦,他已不大能发声。
想亲热却不敢吻得太久,君执点到即止,握着百里婧的左手腕,那道可怖的疤痕已淡得看不见,他低头吻她的手,在她腕间细细摩挲:“力气很大,抱着倾儿已无碍,想是好了?咳咳……”
他又用腹语发声,说到一半咳嗽起来,又不得不停下,略觉遗憾地望着她。
百里婧任他握着手,唇角始终微微地弯着,眼底有显而易见的疼惜,她跪坐在池壁上,倾身吻他因疲累而冒出的青色胡茬和鬓角的白发,君执闭着眼任她吻。
忽见她将手掌摊开,递到他的眼前,道:“说不出便写字,老夫老妻了,倾儿都会走路了,你在我面前还有什么可藏着掖着的?你全身上下哪一处我不曾瞧过?你想藏什么?”
果然是长大了,连少女的羞赧也不再有,明朗热烈了许多,久违了的手心写字,君执含笑握着她的手掌,却迟迟没写一个字。
百里婧笑他:“不会说话,也不会写字了?陛下一见了我,神魂颠倒,什么都不记得了?”
君执坐在池子里,本就比她矮了些,她说话时,他不得不仰头望着她,狭长沉黑的眸子里有星辉坠落。
“婧儿……”他用自己的声音叫她,又哑又涩,刮得耳膜生疼,接着一笔一划地写了几个字,重重的,像是烙印一般刻进她的掌心。
一个字一个字地看他写完,百里婧似笑非笑。
多幼稚记仇的男人,多少年初心不改,那问题必得问个清楚明白才肯罢休。
他写的是:“我爱你,此生此世,永生永世,你爱我吗?”
三年前问过同样的问题,他得到一个诚实的摇头,他耿直的妻连撒谎也不会,让他又恼又恨,百般滋味在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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