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一切安然无恙的假装都是自己的徒劳,明明连自己都感觉到了,何况是最敏感的他。你看,这就是血缘的神奇。纵使碧落微茫、黄泉幽潜,也能辗转相会。哪怕没有一句言辞,但闻铃声清旷萧然,便是世间最动听的对白。他要面对的是一个早已埋骨荒冢的人,却可以简简单单靠一串铃声借尸还魂,无孔不入地瓦解他们这些活人的真实存在。好一个对手!西宫吊影闭了闭眼,强力克制着胸膺火烧火燎、快要漫延出口的灼痛:“自然是回你该去的地方、烟都。”却连他自己都听出话音里的颤声。
“呵……”宫无后眼尾泪痣格外亮得刺眼,“西宫在怕什么?——吾当然是要去烟都的,君父之仇不共戴天,古陵逝烟垂拱平章等了这么多年,吾岂能让他失望?”他傲然一笑,眼角那簇光骤然滑落——竟然真的是一滴泪,如天上掉下的星子,一痕水色浅浅,却把血泪之眼都冲淡了几分。
西宫吊影很多年很多年没有见过他哭,猝不及防的一滴,烫在心上最柔软的那个地方,惊痛难当:“你为什么一定要抱着仇恨不肯放下呢?这样活着,真的欢喜吗?你九泉之下的父亲会替你高兴吗?何况,这么多年烟都上下、那么多人对你的好都是假的吗?恩怨相抵,也不能让你退一步?”他到底还是说出了口。
“恩怨相抵?”宫无后像是被恶劣地辱没了一般,猛地转身,大袖飘摆,像乍然爆开的灯花,鄙薄之色毫无遮掩,“呵呵,没想到那么自负的西宫主事也会像市井屠沽一般说出这种讨价还价的话!真是替大宗师惋惜师门不幸啊。”
西宫吊影身心都似油煎火烹,他放下尊严、不顾一切问出口的话,明知是自取其辱,可还不死心地存着点侥幸,但此刻的宫无后就如蕴藏冰原下千万年的岩浆、一朝喷发,折天柱、绝地维,他区区蚍蜉之身,只有灰飞烟灭的份。
可已经无路可退,他仿佛感到,若今日劝不了他回心转意,大概就只能分道扬镳、再触及不到这个人。实在熬不住,他异常的干哑的嗓音比大漠上的风还要粗劣:“那么……我呢?”他破罐破摔,豁出去了一般,“你我之间多年情分你也打算不理?你二人都是我的至亲,真到了刀剑相向的那一天,你让我如何自处?”
“西宫吊影!”宫无后蘧然暴怒,连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当年父亲死于古陵逝烟之手、你在哪里?吾甫经大悲大痛、心神剧创,却被送进无情楼,你可曾阻止?吾一次一次被关进去,生死不知,你做过什么?——你在忙着讨大宗师欢心,忙着争夺澹台无竹的主事位子,忙着抢痕千古手底下的闇亭一脉!”他都知道,什么都知道,不是没有怨,“那么漫长的时光,你有无数的机会化解,但是你只会循规蹈矩顺从古陵逝烟的安排,什么都不做。到如今,血泪之眼将成,你终于开始着急了么?你或者是天下最有立场来跟我谈条件的人,但也早已没了资格。事到如今,再来讲这些仁义道理会不会太晚了点?”
西宫吊影惊得目瞪口呆。
没错,他无非昆山片玉,且即便是荆璧连|城,可比起这平沙莽莽黄入天,也不过是沧海一粟。此恨无关风与月,缘是天定,只是情浅。
遍体生寒,血液都仿佛冻住了,身体一瞬间僵硬到麻木。寒冰一路迫到眼底,翡翠色的双瞳亦慢慢结了霜,泯灭光彩。他用一种看陌生人的目光望向宫无后,一缕一缕的黄金线都是鞭笞的印记,峨冠上急剧震颤的金叶流苏也像是以往事刻铸,丝丝入扣,纹理分明。西宫吊影如是打量着他,终于可以拿出一贯的腔调、刻板以对:“既然你说到仁义道理,那吾便同你说说仁义道理。你两岁送入烟都,几已身死,大宗师洗筋伐髓替你捡回一条命,几乎耗尽功体,恩同再造,是为仁;当年你父亲绝望之下恳求大宗师出手,大宗师唯一的条件,就是无论成功与否,血泪之眼都为烟都所有,你父亲亲口允诺,却在你病愈后出尔反尔,强行要将你带走,如此背信毁约,放之江湖,可称为义?你在烟都多年,纵有痕千古之流倚老卖老、对你百般苛责,但大宗师自始至终顺着你天性、偏宠徇私,只为绝对相信你天赋所在,是为育化之道。再者,你既享烟都宫字名位,那么也应遵守君臣礼法,所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雷霆雨露是为理。你觉得吾有没有资格同你讲仁义道理?”
宫无后先是沉默,继而大笑出声,仿佛从未听过这么好笑的笑话:“西宫辩才无碍,今日可算领教了。如此颠倒是非、冠冕堂皇的说辞,讲来心不跳、气不喘,古陵逝烟那些卑鄙行径到你这里全成了大仁大义,简直快要笑死了。”他迈出一步靠近西宫吊影,日暮下浑身都抖落危险的碎金,他一字一句,自是呵气如兰,却寒透彻骨。
“如果不是为了‘血泪之眼’,你觉得古陵逝烟那个小人会多看吾一眼?”
“啪——”
愕然之下,宫无后脑中“嗡”的一声蜂鸣阵阵,那一巴掌如一块烧红的铁块狠狠刮过他的脸,串珠的繁华缨穗像是利刃拔出身体时溅起的血、错错落落地向两侧扬起弧线。他就势偏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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