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归降叛将同处一室,纵使赵让确信,无论于情于理于利益,自己绝无可能伤害皇帝,但皇帝全然不顾自身安危,就这么大剌剌地在他面前睡着了……
赵让好气又好笑,甚而有种被轻视的微妙不满,要不是冷静犹在,他真想上前吓一吓那旁若无人的皇帝。
终是把这份荒唐冲动压制,赵让见皇帝只是大半身躺在床上,两腿仍有半截挂于床外,他转望营帐入口,帐帘丝毫不动,看来是都得了严令,里面不喊不能擅入。
又犹豫了一阵,赵让硬着头皮上前,小心翼翼地搬起皇帝的双腿,平放在床上,再把套在脚上的长靴除去。
幸好皇帝睡得极沉,并未中途醒转。想着自己竟成了帐下专职奔走服侍将官的小校,赵让也不由好笑,后退至主案前,面向入口,席地盘腿而坐。
闭目思索归降至今的事,以及入金陵后的可能遭遇,赵让却觉心难安定,皇帝适才那堪称亲密的举动,他如今方后知后觉地心中涌起波澜万丈,五味杂陈。
当年那个在他怀中瑟瑟发抖,童稚小脸上挂着惊惧泪水,却在回神之后首句便用关心切切的口吻催促他去向二皇子请罪的孩子——
长大成皇帝,还记得他们曾有过这段短暂交集?
他从胸前拉出悬挂的配饰,青线上吊坠的正是当年那孩子赠他的佩玉。
佩玉大小仅如鸽蛋,玉体通透,色泽均匀,正面雕画“鱼跃龙门图”,背面则用大篆刻着两字:御赏。
将玉置于掌心,轻轻摩挲,一笑之后,又将其藏回衣物遮掩之下,即便皇帝真还记得,赵让也不敢奢望皇帝会饶他不死,但若能死得痛快些,不至于身首分家,悬头示众,令祖宗英名少蒙受些羞辱,总是桩好事。
赵让出身东楚武将世家,先祖曾是东楚王朝大兴时屯兵边地,抗击狄戎的将军,所谓“六郡良家子”中一员。
之后东楚分崩离析,不得不退守江南。为扩疆域,安置避乱投奔的汉人,获取更多的人口资源,既然无力征北,东楚便选择了往南拓展,吞并闽越,而赵让的先父,便是平南主将。
然到了南越之后,赵父受不得湿热之气,起先是腹泻不止,体虚多疾,最后竟至病入膏肓,药石罔效,未满两年便殁于任上。赵让子承父职,不上十年的时间便让南越气象一新,虽因地处边陲,不及金陵等地富庶繁荣,百姓也算享得太平,安居乐业。
汉蛮之间,虽说嫌隙犹存,但市集经商,互通有无已属常见,偶有通婚之事,赵让也是乐见其成,毕竟他的正妻,正是以汉家女儿难见的豪迈,毛遂自荐,“蛮女愿嫁汉家郎”。
他深知此道不易,却不愿学他父亲,将闽国人强行南迁,驱赶如牲畜,以中原汉民充实其地。
如今眼见大业小有所成,王命要收归,赵让本人并无芥蒂,只是深怕接任者恃强而傲,漠视人心,信义若毁,再建则难,比邻而居,却互视如寇仇,则不知血流成河到几时,多少人要家破人忙了。
虽不愿明言,但那密信本意,就是不欲开罪东楚,令其大军无屠戮之由,一点可怜、可鄙复可叹的心思罢了。
这番取巧,如何能在皇帝面前坦言相告?其间还有一层深意,那更是不能为皇帝所知。
南越阎闾汉蛮各占一半,军队将官更多是原东楚南征大军的旧部,赵让即便相信这些人的忠心耿耿,也不好真率他们与东楚军血战到底。
但以五溪蛮为首的百越蛮夷部族可不作如是想,他们并不认为这些气势汹汹、杀气腾腾的东楚大军与十数年来在此地开荒耕种、挖河修渠甚至建都的东楚汉人是同类。
来犯者,必除之。两败俱伤而已。
赵让长叹口气,这便是为何东楚大军一定要兵临城下,他才可平安归降之故,若无此条件,他只消流露出愿臣服金陵的念头,都极有可能被身边人大义灭亲。即便事态并不如此严重,然光是正妻与她五溪族人反对,他也不好招架,到时候闹个汉蛮决裂,自相残杀,便是南越重归王土,也成了个亟待收拾的烂摊子。
他愿以一身之死,一家之辱换南越干戈不起,国泰民安,就怕……
皇帝不知是否真天子圣明?
如今的皇帝,真与当年所知,相差太远。
思绪过处,赵让起了怀恋之念,不由转头,试图从那张熟睡俊逸的青年脸上找到昔日痕迹,哪料他目光一扫到皇帝面上,赫然惊觉皇帝不知何时竟已醒来,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若有所思。
两人不及开口,帐外曹霖求见,李朗翻身坐起,赵让也重站于案前。
曹霖进来见李朗斜靠在行军床上,仿佛酣睡初醒,不由瞥了眼立在不远处的赵让,对皇帝居然在此人面前呼呼大睡倍感不可思议。
再瞅一眼,竟见赵让脸露尴尬之色,曹霖心中更是惊疑,联系此前种种,实在令人摸不透这赵让究竟什么来历?不过皇帝此时发问,他也只好暂将此事抛诸一边,禀告道:“陛下,车驾均已备好,何时启程?除魏头领所领禁军之外,臣另加派一团护送灵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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