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盛夏,碧空如洗,恰好有大风卷涌林涛,迫迫的逼面而来。
朱子玉看着背着风向跽坐的女子,危髻上一支金钗垂珠摇晃,她并没有疾言厉色,尾音里似乎还带着珠玉碰触的脆音,但那讥损嘲笑的语气,又胜过言辞如刀,让他无处躲闪,让他震惊失措。
多年之前的心存疑惑,以为早便平息,此时却又像被突来的疾风掀生暴浪,扑面而来,盖顶而下,把他卷入漩涡中心,沉沦时又隐隐可见怪石狰狞。
又仿佛因这女子突然的沉默,四周一切都寂静下来,可朱子玉渐渐醒悟并不是身处安宁,是他因失魂荡魄导致双耳聋钝,他无法正视晋王妃尖锐的揭穿,他茫然而惶惑,一直以来坚定的信念,在这一刻摇摇欲坠。
他看见年轻的女子忽而一笑,却仿佛有雷霆万钧又将袭来,促使他失聪的耳朵,再次听见了沉闷的轰鸣。
朱子玉仿佛身处飞沙走石、马毛猬磔,然而在他伏藏四周的护卫看来,这处临溪绿地,仍是白淌缓畅、金乌明媚,凉风送来惬意无限,他们的首领与晋王妃相谈甚欢,山峦之上缓缓有浮云随风飘游,不知名的飞鸟在浮云之下,叶浪伏脉里舒展开羽翅。
“我相信阁下之言,的确曾为江、洪二州数千无辜,暗助温峤等入京举告,那么阁下显然并未参与幕后唆使,不过自温峤事件后,朝廷将一应奸贪处以重罪,赦免无辜,急公会图谋落空,阁下是否立即被调离京都?想必急公会盟主并没因此责怨阁下自作主张,所以阁下也并不怀疑无辜亡丧背后有另一只翻云覆雨之手。”
这番话时,十一娘的口吻越发柔和,那讥损之意也渐渐收敛了,取而代之的是悲凉与惋惜:“阁下乃太子铭遗孤,体内流淌皇族血液,难得悲天悯人并不以仇欲为重,奈何急公会真正领主却并非阁下,匪寇盟首,早已不以苍生为重,随着势力党从渐增,他所图谋也已生变,可急公会起事,欲夺江山宝座,必须得有一个足以臣服人心旗号,阁下便是那旗号,然而一旦成事,匪首可还容阁下执掌大权?届时必然促使江山改姓,帝位异人,敢问阁下,可还以为那匪首能够如号称一般,大公无私主张王道,让百姓得以安居乐业,治天下能使太平昌盛?一个起事之初,便视百姓性命有如蝼蚁者,当真能够在夺权之后,摒弃私欲贪婪?”
这简直就是一个笑话。
“王妃并无实据……”朱子玉想要说服自己,更想要反驳,可仅仅在这六字后,便颓然沉默。
晋王妃刚才说出那两个名姓,正是急公会盟首左右心腹谋士行事时所用,这件事情连内部人都知之鲜少,倘若他们不曾唆使江、洪二州刺史,被录于供状,晋王妃从何得知?
“阁下或者可以问问莒公,依我看来,莒公分明比阁下知晓更多内情。”十一娘又是一笑。
莒世南如梦初醒,他想反驳晋王妃,可是在朱子玉的逼视下却无能为力,因为他已经隐隐察觉会首渐大的野心,早已偏离了急公会成立时的初衷,他知道晋王妃说的都是实情,他也害怕岭南王将来会被会首谋害,害怕韦太后虽死,社稷之主换人,却只不过是豺狼换作虎豹,急公会数十载历尽艰苦,老盟主的信念与坚持分崩瓦解,遗笑世人。
他的脸色越发苍白,他颤抖着嘴唇,他垂下了眼睛。
“师父……”萧渐入摇着头,不敢相信一直禀持仁德大义的老师,竟然当真助纣为虐。
“说吧,莒先生,你曾为义父信任之人,我要你亲口告诉我,会首究竟有无行为王妃质证之罪,有无授意江有宽自投罗网,有无唆使江、洪二州刺史害杀无辜,但你开口之前,必须谨记,这是我最后一次信任你。”
三双目光注视之下,莒世南终于匍匐伏地,他的额头触抵着席面,无比艰难才说道几字:“是,晋王妃责斥属实。”
随着话音一落,这片天地似乎真真正正地陷入了寂静,良久之后,朱之玉方才开口:“为何?莒先生难道忘记了义父临终嘱托,为何行为祸害无辜之事?”
“因为会首主张,要想实现先主信念,就必须推翻韦太后执政,而要达成这一目的,牺牲一部份民众在所难免。”
“舍小利而益天下?”朱子玉颓然摇头,冷笑连连:“所以先生就被说服了,所以一直向我隐瞒,先生以为,急公会真能代表天下?踏着百姓小民尸骨,以正义之名赚骗民心,如此政权真能还天下太平盛世?如此虚伪如此丑恶,胜韦太后而无不及!”
莒世南不能辩驳,因数载以来,他一边说服自己当初的选择是出于理智,但良心却同时也在接受着从未断绝的拷问,江州、洪州那数千无辜虽然幸免于难,但在此之前,其余州县却有上千百姓被污为匪寇家破人亡,他没有阻止会首唆使贪官污吏兴发这场血案,他选择了默许,所以他的手上也染着无辜百姓的鲜血,他怎能再以救世者自居?
这样的罪愧非但没有因为时间的流逝减退,反而让他对会首“舍小利益天下”的主张产生了质疑,他也害怕天下苍生并不会得到解救,千名无辜惨死,成就的无非是小众人的野心与贪婪。
可莒世南仍旧心怀饶幸,因为他坚信,岭南王仍然固守志向,毕竟义军是以岭南王的旗号讨伐韦后党,也许并非无法挽回。
“莒某自知有负先主所托,罪该万死,不敢请恕于殿下,然而,殿下的确为了天下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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