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弥弥双手微颤,却立即止住。她与萧尚醴大婚之前就有约定,只有夫妻之名、君臣之实,而无夫妻之实。但若萧尚醴就是要勉强她,这约定不过虚言而已。她平生最畏惧之事就是步上母亲后尘,被囚困于深宫之中,为从未爱过的男人生儿育女。可纵使后来有秦州之地、七万雄师,只要她一天是帝王家的女儿,就一天无法自保。
萧尚醴所说的她设想过,但唯一的赌注就是她有看人的眼光。若她看错萧尚醴,就是她识人不清。如今在封山之时,天幕之下,萧尚醴与她实言大婚之初这样考量过,她从容道:“陛下为何没有这么做?”
萧尚醴知她心意,道:“当然不是因为约定。若是违反约定,能兵不血刃吞下东吴,寡人不介意做废弃诺言之人。”他忽然一笑,那一笑中竟有嘲讽之意,用醴酒祭过天,又再斟一盏,道:“北汉国势与日俱增,中原却不见明君英主。当世之雄,唯寡人与你。中原雄主已少,寡人岂可再折辱一人?”
那一盏酒敬向田弥弥,她接下酒爵,顷刻之间泪盈于睫,泪水在睫端,却不曾落下,她与萧尚醴都是不会哭泣的人了。在这至高无上之处,雪虽停了,却有细碎冰片飘摇而下,不多时这两人玄色裘衣肩头都凝着白霜。楚帝对她有惜——这惜却不是怜惜弱女的惜,而是当世雄主的惺惺相惜,所以纵是能借此吞下东吴,也不愿折辱她。
她与萧尚醴郑重饮下一爵酒,并肩立在高处,良久无言,萧尚醴转身将走,她却道:“陛下留步。”
萧尚醴止步却没有回头,眼前只有山巅的白云,白云与白日之下的中原,尽是他的领土。却听田弥弥舍弃“臣妾”自称,道:“陛下记得当年更夜园一役,又可否记得陛下初为太子时围锦京留蓬莱岛主,我对陛下说过,陛下终究称孤道寡了起来。我其实不愿见陛下称孤道寡,一旦称孤道寡,就只能做孤家寡人。——陛下今日封九嶷祭天,不出五年,就可真正成就中原共主的霸业,恕我放肆,在此问陛下一句,纵得功业如斯,陛下心中此刻,当真开怀否?”
第99章
此时千里之外,海外孤悬的蓬莱岛旁海不扬波。悬崖峭壁上,松石环绕中就是鲸鲵堂所在。今日鲸鲵堂峭壁上的木台上却聚集三个人,乐逾坐在坐席上饮酒吹风,辜薪池却已凭栏而立,林宣无可奈何,只能陪在一旁,双目也向崖下投去。
崖下的海面微波迭起,泛着一只小舟。那小舟是木兰做成,舟前雕成鲲鹏,舟尾雕成鹏尾,舟只能容下一个人,却两翼伸出鹏鸟翅膀,翅上几股绳索拧成绳,系在悬崖上横逸斜出的古松上。
那绳索将木兰舟栓在崖边十丈内,舟上坐着一个貌似四、五岁的男童,粉雕玉琢,洁白香软的一团,此时正挽着衣袖,提着空盒,好声好气冲水面露出的一支漆黑尖角说话。
乐濡年已六岁,却长得缓慢,总似四、五岁,信誓旦旦道:“没有啦,我把鱼都喂给你啦,虾也喂给你啦……真的没有啦,你怎么越吃越多呀?”
却是那父亲被乐逾斩杀的小独角鲸,大鱼死后第二年同一时间出现在蓬莱周围环游。乐逾曾说过,死后尸归于海,任它吞食,见它出现便自悬崖边与它对话,说过“乐某死期未到,你来得太早”,遣人倾倒鱼虾喂它。
那小公子听闻,竟省下饭菜,偷偷坐小舟也去喂它,悄悄求它:“我从此以后再不吃海鱼,你以后也不要吃我父亲好不好?”他虽然不信鲸能听懂人言,却也诚心对待,喂了几次,竟和那独角鲸相处融洽。独角鲸每月必出现在蓬莱外几次,等着他带鱼去喂,有时还与他喷水嬉戏。有一次这小公子披了件小白鹤氅,鹤氅上是一支支白如雪的鹤翅羽,结果湿哒哒滴着水的回来,羽毛全塌了,活像一只落汤白毛雏鸡。
乐逾任他玩去,辜薪池却总有些放心不下,每次乐濡乘小舟出海,不是遣林宣或是旁人看着,就是亲自去看。
如今一面看着乐濡,被林宣从风口劝回,一面拢披风,道:“算起来就是今日,楚帝封禅九嶷。”乐逾却哂笑不语。辜薪池心中一叹,古往今来,才干寻常的君主里都不曾听闻有谁心甘情愿归隐,更何况是封禅过的帝王。
而此时九嶷山上,云破日出,萧尚醴不答田弥弥的一问,只是仰望天日,拂袖道:“大楚代周而兴,寡人承天命为帝。自今日起,天下礼乐征伐,皆由寡人出。”
日光犹如只倾在他一个人面容上,上万人齐齐看到他的面容。隔得这样远,怎能看见?怎能看清?但就在那一刹那,众人都觉得看到了他的相貌,他姿态端严,容貌却如日之初升,月之常恒,唯有日月并耀可以比拟。天地间仿佛有几息寂静,云不动,风不动,旗不动,雪点也凝在空中。待到所有人回神之时,自祭坛下万人山呼万岁,发自肺腑,那声音几乎震得地动山摇。田弥弥亦是怔然,她不信鬼神,此刻心中也有一个声响在疑问:难不成这位陛下真的……上膺天命?
可这上膺天命的天子心头,却空旷一片。许多时候他恨自己为何生在帝王家,另一些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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