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仪沉默片刻,却见青毓的手臂还横在他身上,这夏季的褥子薄得很,抵不过他的体温,将温度一清二楚的传了过来,叫自己不要在意反而更在意,他觉得脸上有些隐隐的发热。
这还不是最糟的,最糟的是青毓的手臂正压着他的心房,沉甸甸的,他感觉自己心跳愈跳愈快已然要蹦出嗓子眼,青毓必然是感受到了,这让他愈发窘迫,然而一窘迫心跳却更快,是个恶劣的死循环。
青毓是甚么样的人他大抵也有了了解,跟纪律世俗不占一点儿边,奉行及时行乐的准则,整日戴着一张嬉皮笑脸的皮,眼神却是冰冷刻薄,总的来说,绝非善类。
同他在一起就像是狼伴身侧,实在是叫人心里惴惴。
然而……
邹仪咬了咬牙,忽的移开了他的臂膀。
青毓也不推拒,从善如流的收回手,他两道极其浓的眉毛下有两只极其黑的眼睛,就着一地月光直直的看着邹仪:“刚刚做甚么噩梦了,怕成这样子?”
邹仪扫了他一眼,青毓见他没打算开口也不在意,他本就是随口一问,对别人的私事并不感兴趣,邹仪却忽然开了口:“我梦见了我爹。”
青毓一顿。
邹仪注意到了他瞬间的僵硬,只用眼角余光勾了一眼,继续说下去:“我爹是江南一带有名的大夫,除了医术好,还为人善,找他看病的人络绎不绝却极少收钱。不过他虽是个仁医却是个严父,一心叫我考功名,日日同我讲那些四书五经的大道理,我那时候正是狗也嫌的年纪,只知道调皮捣蛋,有次同伙伴毁了父亲极其珍爱的砚台,心慌之下便将伙伴拿来顶罪,事后父亲知道了极为生气,将我打得半月不能下床,我刚刚就梦见我被他打得死去活来。”
青毓听了默了一炷香的时间,邹仪以为他已经睡着,讪讪的捏了捏被角,青毓却突然一把攥住了他的手,邹仪吃了一惊要挣脱青毓反而加大了力道,将手指一根一根的挤进指缝里,邹仪皱着眉,对这种状况有些无所适从,就听青毓开了口,语调却是十分轻松的,邹仪见他毫不在意的样子,觉得自己再这么折腾倒显得莫名其妙的心虚,于是不得不放松了力道不再挣扎。
青毓问:“除此之外呢?你还有甚么不曾说?”
邹仪愣了愣,神色莫测的垂下眼睑,半响方低声道:“他打我的时候翻来覆去的同我讲:智欺一时,难罔一世,久势必趋之以阳谋道。”
青毓不说话,直觉邹仪还有话不曾讲,虽然他已经知道了个大概,但有些话还是得自己说出来才好。对于邹仪,青毓总是有足够的耐心的。
果不其然,邹仪反手捏了捏青毓的手指,极平静地说:“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我之前同你讲过,他是几乎不收钱财的仁医,可是后来我娘病重,需要贵重药材,他开始看病收钱,价钱抬的高了些,便被交詈聚唾,最后我娘病死了,他也郁郁而终。
其实他的价钱是合情合理的,但那时候同城的大夫为了打压他,一应压低了看病钱,人们便忘了他们之前的势利,争相夸他们心善仁医,唾骂起我爹来。
他这一生,兢兢业业施德行善了一辈子,一根脊梁骨笔直杵在正道上,就算最后要看病收钱也是光明正大,可是谁会欣赏他的阳道正气?”
人这一世,端得是又苦又匆匆。
乐享这生前事,谁管他身后名。
邹仪轻声说:“我了解他,支撑着他的不过是最后的‘久势必趋之以阳谋道’,就好像败将会咬牙切齿地说:‘风水轮流转’,就好像人们对恶人无可奈何的时候会说:‘善恶终有报’,可事实上报应也好轮回也好都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他寄希望于百年后的湔雪,熟不知世情记仇不记恩,人们只会记住他是个贪图钱财利益熏心的小人,再慢慢淡忘,绝不会替他平反。
就算真能‘趋之以阳谋道’,那也是天下间的大事,作群雄的心头血,叫他们昼不能食夜不能寐,最终举旗而反,像他这样的平头百姓,历史连仔细瞧他一眼都不屑,谁会费心去替他揭开功过?”
他坚持的道义,他那条虽九死而其尤未悔的阳道又有甚么意义呢?
邹仪说完见青毓半垂着眼沉默,他重重吐了一口气,后知后觉的尴尬起来,这样突然来一出,也不管人家愿不愿意就像倒豆子似的说出来,青毓也只能报以沉默。
邹仪讪讪的抽回了手,从他那个角度只能看见青毓半张侧脸,青毓的五官浓墨深邃,乌黑的睫毛下一片阴影,盖住了他眼底的神色。
在邹仪抽离的刹那,青毓突然握住了他的手,不是像之前那样一把攥住的握法,而是双手合十,将他的手包在掌心里。
邹仪见青毓忽的转过脸来,这样他就能看清楚他的脸了,连他脸上细微的绒毛都分毫毕现,青毓五官深刻气势逼人,却都比不过眼睛的流光溢彩,把万华月光都兜在眼里。
青毓捧着他的手哑声道:“那你为甚么之前要对方旌说这句话?不用着急回答,慢慢想,你是知道答案的,但你却咽不下这口气,所以要我来说给你听,说服你自己对不对?”
邹仪惊诧之下,忍不住把手往回一抽:“我没有……”
青毓却忽的把头凑近了,两张面孔近在咫尺,邹仪听他的话又轻又沉的喷到脸上:“那我说给你听,一个字一个字说给你听。”
邹仪张了张嘴,只觉胸中有气百转千回,却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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