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如今雪沉冤贼秋后斩
顾不得路奔波奔前而往,来共你泉台下地久天长”
戏台上青衣油妆粉面,莲步挪得如风过荷叶轻晃,美目含悲,眼波流转,捏着三尺青锋,旋身剑横上颈项,鼓点弦乐攀上高峰又缓慢落下。青衣向后一仰,身子贴在台上,裙角散开如舒展的花瓣。终求得死,黄泉落满。
“这出戏如何?”刑部侍郎沈凌云折扇合在手心,笑意盈盈地往台上望,又与萧青晗道。
极明显的唱词,也难为他找来这般贴合的曲目。萧青晗眼看着那青衣倒在台上兀自匀气,不知怎的目光移不开那一柄剑。握了握茶盅,里头茶汤青碧,稍有浊色。他收了握茶盅的手,也笑道:“花拳绣腿,使剑使得差了些。”
“萧兄玩笑。唱戏的功夫,自然与真正的功夫不同,若台上戏子刀剑生威,倒显鼻子不对眼,吓坏看客啊,”沈凌云哈哈大笑。
戏楼散场落幕,台上人背身卸下悲欢,台下人推开桌椅寻出口,一片嘈杂,哄哄然然。
萧青晗未把这幕戏放在心上,此时此刻记起的,却是他年及束发时,窥见的那抹刀光。是一个无法瞑目的夜晚,有明亮亮的月光,不遮不掩地照了大地。不是月黑风高夜,却是杀人放火天。
萧青晗自幼丧母,父亲带他长大,那个男人从来严肃不苟言笑,始终未续弦。很难说清楚是否对亲情有什么渴求,久了便成惯性,不暖不冷,自觉恰好。他极通世情,知晓父亲是在低敛,官场一退再退,再不复萧青晗幼年记起的那般意气风发。萧青晗看见这些,也并不作多想,因过得安稳,祸患不至,难料。
那个男人到死前方显出叫他惊讶的那面,挡在不速之客面前,只叫他放过萧青晗,说与他无关,说他年纪还小,不能无辜受累。真是愚蠢,萧青晗握紧了拳头,若是求一求便可放过,怎为杀手。
但萧青晗的父亲确实在恳求着,抛了萧青晗惯见的威严与冷傲。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萧青晗不惧地看那杀手,眼睫如刀,眉间尚青涩,气度半成。萧青晗忽想看一看,这此时握他生死的人,是什么模样。玉碎瓦全也好,殊死抵抗也罢,一把短匕掷出,杀手竟似料不及,闪身而避,萧青晗一步上前,已拉开了他的面巾。原也是少年。同时耳旁闻到沉重的倒地声,垂着的手忽一股湿黏,低眼看了,是血,满手的鲜血。
自己身上毫发无损,一抹刀刃流光晃过,那被他揭了面巾的杀手已回身纵入月色中。风清月明,静谧无声。萧青晗攥着那块面巾,才回头,看往地上。
“他还小……”把他养大的那个男人,最后这么说了一声。若萧青晗记得,那日密室里,面色苍白的杀手面对他的逼问,也是这三字。可萧青晗不记得,故觉是背叛,是违逆,肆虐折磨,意难平。
至将那一面死仇的杀手禁在自己手里,萧青晗才不求甚解地问了一句,当日为何放过了自己。
因任务本就未说取他命,杀手抬眼看他,半晌不露情绪地说了一句。那时自己如何反应,是扇了他一耳光,还是赏了他一顿鞭子?还真是胆大包天。
至此时终于反过来,将那人握在了自己手里。听的命令,也成了自己的。仍不能得他忠心,私下放过他指明了要的性命,倔傲难驯。更莫提……萧青晗顿了顿呼吸,赏脸不要的混账东西。
戏已散场,空空地坐了两人,萧青晗起身,看向沈凌云:“沈兄好兴致,莫不是又观戏入深,有了体悟。”
沈凌云又哈哈大笑:“只当是萧兄感怀,沈某得以相陪罢了。”
“耽搁沈兄空闲,萧某怎过意得去,”萧青晗稍稍作出请势,等得沈凌云站起身,一同往外走。
“青晗,”身侧人忽出声,萧青晗眉心微皱,停下。前些时候闹得沸沸扬扬的杀人案,沈凌云出力不少。他知实情。你来我往,官场如此。萧青晗不是他父亲,独身难立,树欲静而风不止,他深谙此理。
“刀子用久了,终究有不称手的时候,”沈凌云并肩立在他身旁,轻声道。
萧青晗缓笑:“谢沈兄提醒,萧某从不使刀。”
沈凌云皱眉,语气稍稍重了些:“青晗。你知我在说何事,你就不怕养虎为患么。到你控制不住那一日,后悔莫及,我也救不了你。”
怎与他相干,又如何会要他来救。萧青晗心下好笑,略一颔首:“萧某记下了。”
“叫你如此费心,我竟想看看那把刀的样子,好观一观风采,”沈凌云省了客套称呼,斜身立到了萧青晗身前,“或者借我数日,赏玩赏玩。”
萧青晗抬头,又笑道:“沈兄何时对那不通人性的物件有了兴趣,冷铁刃罢了。沈兄要看,萧某还须费心找寻打磨一番,叫我扔在哪个角落里也记不清了。珠在椟中求善价,难不成我随手捡的那刀是什么古物?如此说来,萧某鼠目寸光,倒糟蹋了好东西。”
沈凌云对上萧青晗的目光,无奈似地摇头,又转身往前走。两人一前一后的,出了那戏楼。
多日前一个大雨后的躁怒无端叫沈凌云唤醒,萧青晗深吸数口气,回去定要看见他,来不及想清楚这时的躁怒是因何。或许是想起了陈年旧仇,或许这微不足道的约束感叫他不甘。全没想到,是因这一样轻蔑低亵的眼光。
嵇临是担心将离一刀了结了那孩子,因此前去的时候,便含蓄地与他说不必拿刀,说不准会吓到那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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