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意识又飞出去了。这次场景的所在不是那个旧屋子,而是一口湖的湖边。湖面清澈而平静,是个很安谧的地方,只是周围的地面零落地洒了一些血点,在阳光下已经发黑了。
智者的学徒和我上回见到的相比没有什么变化——除却他破损的衣衫,以及消瘦了一些的面颊。但他身上总体还是干净的,唯有泥和尘灰沾染在上面。他对面的智者则不同。智者的衣袍上有干涸的血迹,眼下透着疲倦的淡青,嘴唇干瘪而苍白。
“他们现在要你去做俘虏,”智者的学徒说。他的手一直绞缠在背后微微颤抖,“他们怎么有权要你做俘虏?他们杀了我们那么多人,毁了我们的实验室,又得意洋洋地提出停战条约——”
“他们也有很多人死在我们手上;是我们彼此争斗到这一步。我们的残军被围困于他们的未名湖这里三十天,已经穷尽一切逃脱的办法。我不希望再看到任何无谓的牺牲。”智者说。“不必为我担心,艾寻塔尔。他们需要的是我的头脑,性命不是必要条件。”
“我当然坚信着你,智者。”我看到青年抱着脑袋,痛苦地低呼。“我只是……”
“不需要再叫我智者。”弗洛伊德说。“我把智者的身份传递给你了。”
“……我只是为你感到不甘。”剩余的那些字眼依次挣扎地跳出青年的喉咙。他睁大双眼,就如同他小时候睁大充满疑惑的眼睛,茫然而不平地控诉,“那些消极怠工的战士,那些王座边目不能视的人,活着跟死了有什么区别!你却要为他们的安逸牺牲自己的后半生。老师……为什么啊!”
“因为还有其他值得我这么做的人。濒临死亡的勇者、饱受饥寒的老人、无家可归的儿童、我们的人民。”弗洛伊德说,“我想要成全他们的心。”
青年默然不语。我看到他流下眼泪。
“我们的科研成果仍有一些存在于我的手稿里。艾寻塔尔,你是我们的火种,我需要你回国去,找到它们,将它们保存好。”弗洛伊德说,“我们的希望不会被损毁——战争的铁蹄无法将它踏灭。那些研究总有被发扬光大的一天。”
他说了再见,然后朝湖的另一端走去,走得很远了。新生的智者在原地摇摇欲坠地站着,努力使自己的身体保持着直立,仿佛在那一刻忍受着被抻拉的痛苦,硬生生地将自己挤塞进了一个年长者的模具。
“你成全了他们的心,”青年向他的背影嘶吼道,“可是你的,弗洛伊德——你的心呢?”
米黄色头发的人转过身来,露出了一个淡淡的微笑。他眼角一些细微的皱纹仿佛都在此刻被抹去,连身上贯穿始终的沧桑感也没有了沉重的痕迹。
我隐约能从远处分辨出他的口型,是:“我的心已经沉入这未名湖底。”
我在那一刻感到自己的头浸没回了水流当中。我尽力憋着气,但还是呛进两口水——但奇怪的是,我并没有感到呼吸困难,也没有任何溺水时挣扎沉浮的表现。我似乎被瀑布摔进了某片湖的底部,正躺在湖底的石子上支开眼皮。
我本想尽快向上游离这片莫名的所在,石子间某样反射出光亮的东西却忽的吸住了我的视线。我情不自禁地对它伸手,却在碰到它的那一刻天旋地转。
我感觉我握着它,在一片干燥的空气里睁开了双眼。我背后靠着的正是我来时的黑色墙壁,面前是那个熟悉的接待员。
“恭喜通过,维森特.肖。”他对我说,并站起身来,与我握手。他递给我一个大的袋子与信封,“这是先锋军的铭牌,水、食物和衣服在另一个袋子里。第一次任务会在你毕业过后交到你手上。”
“我想请教一个我的疑惑。”我问他,“在迈出带着眼睛的出口之后,所有人都会被直接传送到这里来吗?”
“道理上说是秘密,不过对新兵来说就不大要紧了。”他说,“是的,跟我口述过经历的人都曾表示是这样。你出了什么意外吗?我可以跟科研部那群人反馈一下,他们或许会做出修改。”
“没有。”我含糊地答,“我只是临近出门的时候快晕过去了,根本不记得走过了多少路。”
那人点点头,随即建议我去建筑左边的医院快速治疗一下,以免伤口恶化。和羽镇的经历不同,我在测试里所受的伤全在身上保留着。
我感到我紧握着的那样东西仍在硌着我的手心。
“所以这个测试有什么——呃,特定的奖品吗?”我试探道。
那人送我到门口,口气格外和蔼地跟我开了个玩笑:“你大约是在说入伍许可吧。”
我坐在医院的一个房间里,医师似乎对我这种历经了磨难的测试者见怪不怪,同情地长吁短叹一番,出门替我制备药剂。我瘫靠在座椅上,困得几乎想立刻睡去。有个小东西隔着一层布料贴在我身上,质感很明显,是我从湖里得来的那个“额外的赠礼”。
“倘若我除了自身所受的伤痕不能带出任何东西——就像我出来时身上没有一滴水珠——”我想,“那我在湖底里拿到的东西算是怎么一回事?”
想及此处,我测过神,将眼睛睁开了一点,从兜里把它挟了出来。
它原本是一颗银色的石头,现在却在躺在我的手心里改换着形状,中心凹陷了下去,形成一个逐渐变大的孔洞。它最后定型为一只薄薄的银色戒指;仔细看去,内壁还刻有一行古文字:“灵魂的假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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