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府下人不少,林林总总有百十来号,男的集合起来由他亲自量尺寸,女的则找了太太身边大丫头茯苓帮手,布料是早就采买好的,不必他操心。眼看现在还没过年,为赶开春能将衣服发下去,仝则每天闲下来,就只剩下忙着做衣裳这一桩事。
白天还好,晚上免不了要点灯熬油,通常一做就到了后半夜。虽然两张床之间有个小小的屏风,可还是阻挡不住灯光。为此谢彦文可是意见大了去,夜夜在床上烙饼,脸拉得有八丈长。
实在睡不着,谢彦文气得翻身坐起来,瞪着仝则直讥讽,“什么娘们唧唧的活儿,你还干得挺来劲儿。”
话说完,仝则依然像没事人似的继续做飞针走线,表情专注。谢彦文怔了怔,随即发觉自己的奚落没激起若任何反应,如同拳头打在棉花上,不免更让人气恼。
“我跟你说话呢,少装聋子哑巴,这么卖命,是打算在裴家效忠当一辈子下人?”
谢彦文这个人思维大概没什么逻辑性,前后两句分明没有必然联系。仝则抬了下眼,慢悠悠一笑,“羡慕我有一技之长?你要肯学的话,我可以考虑教你,看在同屋的份上,学费减半,一月一吊钱。”
大言不惭!谁稀罕学这类娘儿们玩意,谢彦文翻了个白眼,心道仝则的脸皮简直厚过城墙,和谁都是一副自来熟也就罢了,被挤兑两句竟然还能笑得出,当然,还会不动声色的给你怼回来。
谢彦文哼了一声,掀起被子埋住头,愤愤然睡去。
虽说睡得满腹怨气,可第二天早起,谢彦文一睁眼还是看见早饭已摆在桌上,仝则一边吃着也没说话,显然是替他打了饭,再一细看,碗里比平时多了半个馒头。
谢彦文窸窸窣窣的穿衣,一面冷冷说,“干什么,买好我么?”
“就当我良心发现,看你太瘦了,给你补补。”仝则一开口,脸上又带出谢彦文最讨厌的那种洒脱劲儿——好像万事都不经心,所有的不顺皆能一笑置之。
都是从天堂掉落到泥沼,凭什么自己夜夜做噩梦,梦见家破人亡,梦见被拉到肮脏的羁候所等着贩卖,这个人却能活得这么潇洒?微笑做事,微笑赚钱,浑身洋溢着一派勃勃生机,这么容易忘却,姓仝的究竟还有没有心肝可言?
谢彦文越想越厌恶,忿然把馒头丢在一边,“你讨好那些人也没用,说到底你我就是个下人,就算将来赎身出去也是罪奴身份,走到哪儿都一样受歧视,连子孙后代都一块跟着倒霉。”
其实他不提,仝则大体也能猜到这个结局,但从一个当世人口中验证,心还是沉了一沉。然而他天性乐观,也相信天无绝人之路,既然自己能死而复生,就该珍惜活着的机会,无论如何不能轻言放弃。
“我是留的青山在,你也应该一样。”仝则看着谢彦文单薄的肩膀,很有耐性的笑道,“身体最重要,瘦成一把骨头说什么都没用。晚上妨碍你了,就当跟你说声抱歉,回头我再挡个帘子,尽量遮住光不扰你清梦。”
谢彦文满肚子抱怨,听见这话顿时发不出来了,虽然仝则说得不算软话,但态度却很和缓。平心而论相处了个把月,仝则这人确实挺招人喜欢,人俏嘴甜,却从不说阿谀奉承的恶心话,也没见他死命巴结谁,更经常在暗处不动声色地照顾人,怨不得旁人都很待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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