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皇家的生活,周致到极点,付出的代价则是成千上万名失去了男性特征的太监,及寂寞宫中老的美丽宫娥们。俞序轩心中微叹,面上静如止水。随皇帝进亭,双手执礼,低头不语地侍立在旁。
明黄色的龙袍上有淡淡的熏香味,让俞序轩想起寒流突然而至的深秋,脚跟一下子有些冷。
皇帝看他一眼,说:“俞相,赐坐!”
“臣谢主隆恩!”俞序轩稳重地整理好朝服的下摆,这才斜签著身子,微微坐在一点凳角上,身体大部仍由两腿支撑。如此之坐法,比站著还累,却又不得不坐,又不得不如此坐。隆恩?!俞序轩嘲讽地一笑──只敢在心里。
隆庆帝见他如此,不知如何心里就升起一股怒意。从石桌上取一杯香茗,端至唇边微微啜饮,便笑道:“原本朕也乏了,不过沐浴如此佳园美景,倒是又有了精神头儿。有景焉可无诗,卿可有佳句奉上?”
俞序轩悄悄偷觑皇上脸色,似心情颇佳,便在心里斟酌著,也许这诗可以不做。
作为一个文臣,谁也保不住会用文字发泄发泄心情。而俞序轩从不。平日私人书信往来,亦千般小心,确保无一字涉及政治。唯一私地里编了一本年谱,记载自己政治生涯中的大事。不过,这本年谱中,只是详细记载了三朝皇帝对他的“恩遇”“赏赐”,没有一字对朝政的品评,更不涉及政治机密。
出於同样的考虑,俞序轩并不想在皇帝面前做诗。虽然这种诗多半是官样文章,但古语有云,诗以言志,对这个同样诗书精熟的精明帝王,俞序轩只能靠素来的缜密方能明哲保身。
俞序轩马上站起身,感觉酸麻的腿上立时便舒服了起来。他跪在地上磕头道:“皇上,非臣不愿。古诗有云,‘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这十多年来,微臣身沐皇恩,亦可算‘命达’,实是文思堵塞,做不得诗!”
皇帝的目光变得阴冷起来。皇帝是神童,至今诗作过万。然则这位大才子竟说做不得诗。俞序轩少年状元,怎会不是才子?俞氏一族科举鼎盛,少年状元亦仅此一人而已。可就是这位大才子,面对如此良辰美景,面对他这个诗文fēng_liú的皇帝,竟不肯随意地献诗一首。难道,他在先帝面前亦如此麽?隆庆帝敏感地认为,这位宰相大人对自己的忠诚度和个人感情,皆远不及对瑞正皇帝。
皇帝微笑著说:“卿既是做不得诗,朕倒是得了一句,‘不茹还不吐’,就不知道这下面该如何接?卿可有佳句续上。”
俞序轩浑身一震,立刻便知皇帝已经发怒。‘不茹还不吐’,此诗原文出自《诗经》:“人亦有言,柔则茹之,刚则吐之。维仲山甫,柔亦不茹,刚亦不吐,不侮矜寡,不畏强御。”形容人之刚直不阿,和欺软怕硬正和是一对反义词。
诗,本身不出奇,奈何这诗曾是隆庆帝继位之初赠给他这位宰相的诗句之一。饶俞序轩八面玲珑,仍然摸不清皇帝为何变脸,刚刚还好好的呀。立刻伏在地上,一迭连声地说:“臣有罪!臣有罪……”
“平身吧!卿何罪之有?”隆庆帝最见不得他动辄请罪,和朝上的那起子龌龊官吏一样,满嘴的忠君爱国,私下里蝇营狗苟。别看俞序轩请罪快,心里如何想的,还真不好说。所谓才子,往往也是心思灵敏之辈。他才不信俞序轩的内心世界,也和他外表表现出来的一样端正平和、从无差错。“朕不过开个玩笑,卿不必当真!起来吧!”
“请……请主不罪之恩!”俞序轩满脸之诚惶诚恐,哆哆嗦嗦地半天才起身。心里却平静得很,心想皇帝以前可是礼貌有加,现在终於用不上我了吗?也许,不久之後,我便可以致仕还家,然後一生逍遥,死後配享太庙,於愿足矣。“皇上赐诗,臣不敢或忘。臣记得清爽,‘不茹还不吐,既哲亦既明。’乃是皇上赠给微臣,时刻鞭策微臣的,微臣实不敢忘。”
隆庆帝忽然觉得,其实俞序轩口是心非又如何,只要他皇权在手,天下便无人敢不服。他端起茶杯,又啜饮了一小口,说:“哦,难为卿还记得。不过今日朕唤卿来,非为诗文,朕是有朝务要问。”
“皇上请明言,但凡是微臣知道的,微臣知而不言,言而不尽。”
“前初六日,朕因事召见大理寺卿肖庆贤,谈完正事,又问其最近朝政可有不当之处。其遂为前吏部尚书贺朝鸣冤抱屈,盖因贺朝为人清正,素无大过,却仅因他人弹劾‘因循不振,不求进取,屡诫不改’,为朕罢黜,是过重了。朕观肖庆贤仗义执言,如古之直臣,便首肯了他。”说到这儿,皇帝不说话了,只是看著眼前的俞序轩。
俞序轩暗自惊怵,身体却是不动如山,缓缓道:“关於此事,微臣亦有耳闻,此乃好事呀。皇上尚有何疑意?”
隆庆帝阴冷地笑,心里却是放心了些。到底俞相机巧不够,没嗅出这其中的异样:“哼,若果真如此,朕自是庆幸还来不及。不过後来朕查出,贺朝与礼部尚书张枝乐谊属同年,肖庆贤正是张枝乐的门生。事实已经摆在眼前,分明是礼部尚书张枝乐袒护同年,指使门生代为奏请。朕方才已经令吏部拟文,将张枝乐革职,肖庆贤降级。如此处置,卿以为可恰当?”
至此,俞序轩已经完全明白了。所谓同年进士,其实也包括他这个当朝宰相。想当年,贺朝、张枝乐,以及他自己,皆同中进士。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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