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一刻,苏轻觉着自己就要死了,他感觉自己飘了起来,悬浮在空中似的,周围的一切都跟他没关系了,心里涌上一股又漠然又不知所谓的感受。
那个四眼王八蛋说人群里有五分之一的人能变成什么见鬼的“小灰”,苏轻甚至分出闲暇,不着边际地想,百分之二十……他这辈子无论大考小考,连体育测试都算上,从来就没摸到过人群中前百分之二十的边过。
在剧痛之后的麻木里,苏轻不着边际地走起神来,忽然觉得有点想哭。
不知怎么的,想起了他那喜欢外面穿阿玛尼里面套破洞秋衣的老爸,他挣了那么多钱,可是不会花,别人都说他是暴发户。
苏轻在背后听见过,那年他还很小,跌跌撞撞地被他爸领出去显摆,带到一个酒会上,给人家说这是我儿子,我们家的小金童,途中苏轻贪玩,和他爸走散了一会,就听见当面一口一个“苏董事长”的叔叔阿姨们一脸不屑地在背后说“有多少钱也是就会拿麻袋背钞票的土包子,会赚不会花,一点品位也没有,生个儿子跟他一样,长得再好也是金玉其表、败絮其中。”
这句话在苏轻幼小的心里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苏轻回想起来,好像就是那时候开始,他立下了一定要学会“花钱”能耐的伟大目标,好像学会了花钱,他就不再是“暴发户的儿子”,不再是“没品位的土包子”了。
可是花钱的本事好学,品位却不好学,苏轻认认真真地学了那么多年,仍然没有摆脱“暴发户的儿子”这个充满了各种尖酸与侮辱性的名头,别人花钱就是生活精致,他花钱就是败家。苏轻想了很久,想不明白,这究竟是为什么。
随后,他又莫名地想起,他有一次不学好,跟几个小青年到歌厅里嗑药,第一回倒没有什么传说中飘飘欲仙的感觉,反应还很大,回来以后走路一直往墙上撞,还吐,被他爸看出来,狠狠地给扇了两个大耳光,脸肿得馒头似的,一个礼拜没敢出门。
苏轻当时想跳起来反抗,可一眼就看见了苏承德脸上的皱纹,那么深,深得像是刀子日复一日刻出来的似的,他那时候没什么想法,却下意识地再也没碰过那些东西。
现在,苏轻在意识模糊间,心里忽然抑制不住地涌上了这个念头——那是我爸,他老了。
那是我爸——他想着,他有一个几年不回家,和他断绝了父子关系的儿子,这辈子就这么一个种,马上就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死在一个没人知道的地方,连尸体都见不着。几年后,也许他更老了,心里软了,后悔那时候暴跳如雷的和儿子打架,想把自己的亲骨肉找回来,享几年清福,说不定那时候,他才会发现,儿子没了。
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那些模糊不清的,年幼时候留下的记忆,好像被什么刺激到了一样,从意识深处的沉睡中苏醒过来,一桩桩一件件,都历历在目,苏轻骤然回想起小时候,苏承德把他架在脖子上,驮着他在院子里骑大马的事,想起那年他妈去世,苏承德红着眼眶,一宿没睡,抽了不知道多少烟,然后在他床头坐了一宿,跟他说:“没事,没妈了,爸疼你。”
郭巨霖算个屁啊……
苏轻觉得心里就像是漏了一个巨大的洞,所有的情绪都漏没了,只剩下那种倾吐不出、琢磨不明白、又无处不在的悲伤。
那悲伤太过强大,好像一张铺天盖地的网,把他整个人都卷了进去,然后疼痛悠忽不见了,麻木也消失了,苏轻重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四肢和身体下面不明仪器的冰冷。
他视线依然是模糊,一眨眼,一串冰冷的眼泪就顺着眼角流了下来。
一个戴着口罩的白大褂走了过来,毫不客气地解开他的衣领,苏轻懵懂地随着他的手坐起来,还没回过神来。顺着白大褂的手指低头看去,他在自己的锁骨下面一点的地方,发现了一个灰色的半月形的标记,上面繁复的花纹,似乎还在流动一样。
白大褂冷冰冰地宣布:“不多见的二型辅助型蓝印。”
靠在门边的女人“切”了一声,直起身来推门走了:“真没劲,不是我的。”
戴眼镜的男人好像有些意外,脸上带着笑容走过来,俯下身仔细看了看苏轻,伸出手轻轻地把他脸上的眼泪擦干净:“看来你跟我还挺有缘——叫什么?”
“……苏轻。”
“苏轻,好听。”戴眼镜的男人把他拉起来,“我是陈林,你记着,以后你就是我的‘小灰’了,跟我来。”
苏轻站起来,手脚还有些不听使唤,他踉跄了一下,差点五体投地,乱哄哄的脑子这才回过味来,战战兢兢地跟在陈林身后,下意识地在自己锁骨下面的印记上摸了一把,结合着他多年看种马玄幻里的各种炮灰瘪三遭遇,有些担心地问:“……大哥,您能不能告诉我句实话,我、我现在还是人么?”
陈林没回头,只是反问:“你觉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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