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不得不回转目光,欲言又止,似要辩解,最终却低头闷闷地道:“是。”
锦衣人微笑道:“你下这种混账敕令,一定有你的苦衷?”
皇帝听闻此言,抬起一双眸色极淡的眼睛,谈到苦衷,涉及江山社稷,立时吐字铿锵:“是非曲直,自有定论,望三哥明察。”
“夜家本是我皇室宗亲,却收留前朝代北侯遗孤,不忠不孝,此其一;”
“夜家以刺客之道发迹,鱼肉朝野,不知量刑轻重,使罪不至死之人丧命。自皋陶创五刑五教以来,朝廷奉天据法,以刑礼正百官纠万民。到了我朝,自诩行侠仗义的刺客横行,刑法却如同虚设。落在夜家刺客手里,不问青红皂白,左右是死,谋财的便不再畏死,要害命。害命的横竖一死,更加穷凶极恶。实属乱我刑法,坏我国威,此其二;”
“其三,夜家自恃是我皇室宗亲,占据金陵封地,暴敛钱财,此后与漕盐茶马各帮富贾勾结,创立乾坤盟。乾坤盟的富贾唯利是图,使耕者舍本趋末,种植茶棉,害我农事。以致国用不足,每遇天灾人祸,朝廷无粮周济灾民,反倒要向趁火打劫的富贾买粮。”
“我自承揽大统,不敢辜负先皇期望,只愿百姓安居乐业,因此治下甚严,文武百官每议事毕,廊下食,不过宰杀一头羊。内阁堂厨只有三菜一汤。各地公厨更要靠捉钱人微利维持。朝中未出几个贪官污吏,乾坤盟倒给我养了一帮祸国殃民的奸商。百姓只感念他们偶尔开仓放粮的小恩小惠,却不想,这些富贾从未耕作,钱财从何处来,屯粮从何处来?”
无敌吃得正饱,听皇帝念叨朝廷堂厨几菜几汤,不禁暗觉好笑。
他不懂治国,不明白商贾如何害农,只道,原来皇帝要打乾坤盟,是嫉妒夜盟主伙食好!
锦衣人自幼研读治化之道,只觉皇帝所言,字字在理,句句诛心。
一国的生杀大权掌握在惩奸除恶的侠士手里,一国命脉掌握在商贾手里,朝廷的威信就荡然无存了。倘若哪个富可敌国的商贾有远见,招兵买马,笼络人心,也未尝不能造反。
他平日在乾坤盟厮混,觉得商贾没有那般可憎,但设身处地为皇帝着想,又难以反驳:“草原上的牧羊人,不会因羊群里添了几匹马,便认定要杀了马,才能牧好羊。”
皇帝道:“三哥,我所牧的羊群里,添的不是马,是狼。”
锦衣人叹了口气:“因此,你要敛尘为我治病是假,除掉乾坤盟是真。无论他治不治得好我的病,你都一定会炮轰金陵,屠戮满城,剿灭乾坤盟,给天下富贾看,以儆效尤。”
“唯有如此,才能正本清源,永绝后患。”
“其实我也想过了,你有你的难处,意欲发兵,定要讨个由头。老百姓不懂商贾害农的道理,你定会昭告天下,敛尘是反贼。为何是反贼?因为他窝藏了我。我是谁?明面上,是先帝的三子。事实上,却是当年图谋造反的大奸臣,和皇后苟且所生的孽种。”
无敌听至此处,只觉锦衣人的身世十分离奇,难怪他自称野种,没有天命。
皇帝垂目道:“三哥,倘若夜敛尘肯与劫门联手,治好你的病,我便答应他,放过金陵百姓,不牵连无辜,照顾你一世。”
“你为何要照顾我?”锦衣人不复刻薄,和蔼道,“我与你,并非血脉相连的兄弟。”
“在我心里,你永远是我的兄长。如今江湖中,许多人将夜敛尘视为侠义之士。我却知道,三哥你才是真正的侠士。你年少时便怜悯孤弱,为我母亲报仇。后来,明知父皇算计你,你却还是回到宫中,好让我挟持你,除去那些危害百姓的奸党。事了之后,你心系夜敛尘,不求名分,甘愿守在他身旁。你为国为民为兄弟为所爱,付出一切,最终连名字也舍弃了。我敬重你。”
锦衣人笑道:“我年少时为你出头,无是要收个没势力的小跟班,好差遣你欺负你。你实在太看得起我了,我连凡夫俗子也不如,一生胡作非为,好逸恶劳,最终只能靠敛尘养活。你身为天子,才是中原第一大侠。可曾听过庄子论剑?世上最厉害的剑,不是吹毫断发的庶人剑,而是天子剑——天子以边城为锋,以山关为锷,以中原为脊。包以四夷,裹以四时,制以五行,论以刑德。此剑上决浮云,下绝地纪。你持此剑,可御外辱,可绝内患,可救苍生。”
皇帝微微一怔,良久才道:“三哥所言,振聋发聩,我必铭记在心。”
锦衣人颔首,不再说话,脸上始终挂着微笑,久久地注视着皇帝。
目光带着些许怜爱,些许深意,渐渐凝滞,像是无声的喟叹。
无敌在佛像头顶看得不分明,只见那皇帝脸色一变,锦衣人已直挺挺地向后栽倒。
那皇帝大叫一声:“来人!”
退出殿外的高手们,又一窝蜂地涌了进来。
应惊羽止住失仪的皇帝,单膝跪地,探手摸了摸锦衣人的脉门。
锦衣人空睁着涣散的眼,似在看殿顶的经幡和雕刻,唇畔漫出血迹,已然绝了气息。
无敌伏在佛像头顶,目睹皇帝双膝跪地,揽起锦衣人,埋头施力抱紧。
他与锦衣人认识不过一日,并未完全听懂锦衣人之前与皇帝说的话,此刻却不知是否是被气氛所染,喉头好似堵着一团棉花,压抑得难以喘息。
那些高手见皇帝下跪了,也慌得跪了一地,战战兢兢,气不敢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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