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老实一行人在七美屿躲了两天台风,直到现在众人才来得及细细检查自己的损失。先是一个叫张大贵的年轻人因伤口感染而死去了,他的大腿被日本人刺了一刀,本来伤势在众人当中算是比较轻的,可是到达七美屿的当天晚上就开始发烧,接着便昏迷、休克,最后也还是没挺过来。
伤得最重的是一个叫齐彬的中年人,右手自肩处被齐齐削断。然后是陈钦,被炮子炸瞎了左眼,脸颊处也被划开了一道深深的口子,现在说话都还漏着风。陈钦带来的那一队护船,只有他一个活到了最后。何老实、李天佑、牛二龙也都受了多处刀伤,不过还好都没伤及要害处。周天子在战斗中受的伤还不如昨晚被众人梦中所揍的那一顿重。伤的最轻的是一个叫张若愚的小伙子,他被打掉了一颗牙,一看他那不显山不露水,待在人群正中央都像不存在的样子,就知道这人哪叫若愚啊,该叫大智才是的。也不知道何老实去哪找来的这号人,不过想来也是,出海谋富贵的,有几个不是亡命之徒,有几个是像周天子这样百无一用的。
台风肆虐了两天,才总算过去,等到雨过天晴,众人先是在七美屿找了一块风水宝地,把战斗中死去的七十多人还有张大贵,一起埋在了七美屿。这些牺牲掉的人此前一直被留在安平号上的一角,在雨季把尸体留在船上,本来是很不卫生,很危险的,但一起同过生死,很大程度上来说,不是他们的奋死力搏,也不会有何老实的人的存活了。
一座座新起的的黄土包在这青山绿水间显得分外的突兀,七个人与七十多个人,隔着一层土,却也隔开了生死。之前,众人的精力都耗费在杀敌和求生,连自己什么时候死都不知道,更不提花时间去为同伴的死亡而悲泣了。直到现在,众人看着那七十多个高高耸起的坟包,不禁悲从中来。陈钦甚至蹲在地上,用手捂住脸,轻声哭了起来。看得出,他跟他带的那一队护船感情很深,没想到一起出海,最后却只有他活了下来。
这些人曾和自己睡在同一个舱,吃着同一锅饭,都是在家乡活不下去了,怀着一夜暴富的梦想而出海。这些来自不同地方的人,或许互相之间还曾有过些争执不和,或者就如周天子一般谁也不记得谁。这当中的大多数人根本就没想过有一天他们要把自己的后背托付给对方,可最后他们为了守护或许还陌生着的搭档而不得不惨死于刀下。现在周天子有点明白,后世军人之间的那种帮战友出气时的那种甚至有些不可理喻的行为了,只因为千万条道理,都不敌一句:那是我兄弟。
在一片沉寂中,一个苍凉的声音在人群中响起,却是牛二龙唱起了《采薇》: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靡室靡家,玁狁之故。不遑启居,玁狁之故。
采薇采薇,薇亦柔止。曰归曰归,心亦忧止。忧心烈烈,载饥载渴。我戍未定,靡使归聘。
采薇采薇,薇亦刚止。曰归曰归,岁亦阳止。王事靡盬,不遑启处。忧心孔疚,我行不来!
彼尔维何?维常之华。彼路斯何?君子之车。戎车既驾,四牡业业。岂敢定居?一月三捷。
驾彼四牡,四牡骙骙。君子所依,小人所腓。四牡翼翼,象弭鱼服。岂不日戒?玁狁孔棘!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这首诗周天子也背过,当年语文课本曾节选了这首诗的最后一句,当时读了觉得很是凄凉,特地找来全诗诵读,最后发现还是最后一句有点味道而已。此情此景,听牛二龙唱起来,周天子才惊觉以前没感觉的诗,现在却让众人泪湿衣衫,悲欲断肠。
······
埋葬好众人后,大家又把被战斗和风浪损害的安平号修理一番,再从七美屿上补充了足够的淡水后,再一次扬帆出海。这便是生活,死了再多的人,有再多的伤痛,只要还活着,就只好在命运中继续挣扎。何况他们还要把货物贩去大员,换回银两给死者家属,或许这样能稍微的慰藉他们失去亲人的痛苦吧。
安平号驶出避风港,调整航线,往大员驶去。堪堪驶出数里,立在船桅上负责眺望的张若愚突然喊道:“有情况,前面有船!”
此话一出,甲板上众人面面相觑,惊恐和无力感交集,老天爷还要把我们玩弄到什么时候!何老实把驾驶舱交给牛二龙,赶上甲板,整个人脸色铁青,显然他也被老天爷的歹毒所激怒了,他咬牙切齿的喊道:“张若愚,先看清楚是谁家的船!李老哥调帆,扯呼!”
才刚刚溜达出海的安平号,在海面打个弯,又匆匆地往回驶。由于瞭望台之前被轰塌后,没来得及重建,张若愚只能立在船桅上单手持着千里镜远远观察着后面的船。过了一会,张若愚颤声叫道:“是,是郑家的船队,一共五艘,正转向朝我们开来!”
甲板上一时鸦雀无声,众人脸色发白,绝望地看着何老实,只是何老实又能有什么办法呢?郑家船队,五艘船,朝我们开来。这一次是真的走投无路了,东海虽大,也不过是郑家的后院,像安平号这种偷偷觅食的私船,没被发现也就罢了,一旦被发现,这么一艘小船又怎么可能逃得过装备精良、同样的熟悉海情的郑家船队呢?何况安平号总共就这么七个残兵了,用一合之敌来形容都侮辱了“一合”一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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