怨愤懑,阖拢案上的佛经,平静反问:“放弃后位的,不正是大娘子吗?”
何韵致那样聪明,肯定能料得到,倘若她回宫,何家定会以此为契机,为她争夺后位。于是她留在了并州,朝廷甚至派了新的文武官员去并州辅佐接替。
何道庚被她堵得一窒,偏开头去。何容琛继续问他:“大娘子一向是极有主张的,她虽未回京,却托陛下给我带了信,你那里应当也有她的家书。她是如何想,你难道还不清楚?”
又放软了口气:“她既无意,便不要迫她了。”
家族大事岂能论有意无意?何道庚气的就是她们这种任性妄为:“可是家族需要她,需要她这个后位!”
“可是这个代价是她的一生!”何容琛打断道。
倘若是二十年前,她会毫不犹豫做这一枚棋子,只为家族长兴。她也确实这样做了。可二十多年太过漫长,经历了太多,她无法不改变,无法对重蹈她命运的侄女无动于衷。
何容琛从案前起身,直视何道庚,气势竟压过了他一头。她语气平稳,却言辞犀利直击要害:“堂兄,有个问题我倒想问很久了,你这心里……何家这心里,还有没有我和韵致,有没有我们姑侄俩?”
她们不想做的事定要逼迫,她们所信任的所依靠的人……定要斩断,只为让她们无法逃离家族的掌控。从前的何韵致看不分明,等到出了宫,意识到了这些,才生出逃离的心思,不愿再像太后那样,将一辈子时光掷于宫墙之内,让爱恨情仇在这逼仄的一角任其枯萎。
“你……”何道庚被她问得措手不及,有些恼羞成怒,脸涨成猪肝色:“你在说什么!”
“倘若你和伯父心中还有我们姑侄,我们心中自然也有何家。”
长生殿门棂透进来的熹光,很有流年倒错的感觉,何容琛轻轻闭了闭眼睛,十四岁那年踏出广定伯府大门的回忆,还历历在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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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也是个有着阳光的清晨,她怀着一腔烂漫天真,坐上了去京城的马车,车辙笃笃地碾过青石板路面,她心间忽然涌上极其的眷恋,拉开帘子后望,阳光将马车在地面上拉出一道长长的投影,与家渐行渐远。
“这些年,我自认没有亏欠过何家。”
汝宁侯何汝岱是她伯父,他是因什么而受拔擢,广定伯的爵位是因什么而进爵为侯。何家在短短的二十几年跃起,从原本并不势大的勋贵一跃成为权倾天下的外戚家族。
要不是何容琛入宫,流过产死过长子,也受先帝信任抚养皇子,使何家能够借此谋势,壮大权柄,顺遂帝意剿灭吞并韦氏,何家也不会走到今天,有这份荣光。
何容琛要算账的话,何家还真跟她算不清这个账。
但若是走到算账这一步,也未免生分,除非是决裂了。
因此何道庚冷冷地提醒她:“你因什么缘故受到先帝宠信,得以成为太后,是谁在背后支撑你,也不要忘记!你身为何家女子,该为家族做的难道还委屈不成!”
何容琛不想说什么她不稀罕当太后一类的话,这种话太赌气太儿戏了。她这些年,总归也是享受了万人之上的权柄。
她只平静反问:“我是何家女子。我也是晋国的太后。我还是个人,会喜会悲,会痛。你说,我该为什么而活着?”
面对她的质问,何道庚一时语塞,哑口无言。他是万万没想到,何容琛竟然能问出这种话,天底下还有哪个女子能问出这种话?
可他不想在这长生殿里,同何容琛无休止地争吵。昔年他们堂兄妹一起在府中长大,他始终记得一点当年的情谊,记得自己背她去赏花,记得她趴在自己背上一觉好梦。
只不过这么些年,利欲、权欲,哪一样在心头都比情谊来得更重,更有分量,更令人魂牵梦绕。当彼此互相撕扯时,那点情谊便被他赶去了心中的旮旯角落。
何道庚转身冲出了长生殿。
初春的桃花在风中绽放,徐徐招摇,几瓣花瓣在空中流离,辗转落到了他的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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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玉地砖的一抹桃红刺目,让他恍惚间想起七八年前,宋逸修自尽的那天,他进宫来,也是在这长生殿,他看到堂妹坐在地上,怀里抱着那人,也是苍白与殷红,她在无声念着不知道什么词,不知道已经坐了多久,没有哭也没有闹,就是已经很木然了,但他知道她心里压抑着能将这宫中吞噬的汹涌暗流,因为她抬起眼的那一瞬。
从那以后,他反而不是很想惹这个堂妹了,许是因为她孤零零坐在长生殿里,怀里抱着死去的故人,那一幕实在让他不忍回忆;许是因为她抬起眼时,她自己都没察觉到一霎时掉下了三滴泪,以及那双很漂亮的眼睛里,道不尽的眼神。
虽然何家从来没提过,兴许她也不知道原委,但何道庚知道,这债是欠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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