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着眼皮,巍然不动。身边几个惯伺候的都知道,他这是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只苦了顺安、张桂几个,直愣愣地在一旁杵着,眼睛不敢乱瞄,耳朵不敢多听,动也不敢动上一下。直到陆海辰唱完了戏前来拜谒,才略略喘了口气。
李瑞霄也不多客套,便请陆海辰到近处的茶楼叙话。陆海辰面有难色道:“下官这回来得匆忙,也没带穿换的衣裳包袱,恐怕不大方便。”
李瑞霄却道无妨,执意要去,陆海辰再三推辞。李瑞霄不耐道:“陆大人这是碍着赵公公的面子,不愿喝咱们东厂的茶?”
陆海辰忙拱手道:“岂敢。”
李瑞霄道:“陆大人无需多虑,本督一向是惜才之人,今晚这茶便是我李瑞霄的。”陆海辰见推辞不过,又不好执拗,只得应了。
在茶楼上雅间坐定,陆海辰身上依旧披红挂绿,满头珠翠。刚刚台上演了许久,出了些薄汗,又哭着唱了一场,妆便有些花了。
李瑞霄径自吩咐道:“顺安儿,去打盆水来,再拿条手巾!”
陆海辰在一旁愣愣地,目瞪口呆。顺安几个,呈上热水、手帕等物,便悄悄退了出去,屋里空空荡荡,只剩下两人。
李瑞霄道:“今日本督大饱耳福,陆大人想必也是累了,洗把脸松快松快罢!”这家常似的话,被李瑞霄这东厂厂公说来,怎么听怎么刺耳。
陆海辰不动。
李瑞霄拿过一方叠得齐齐整整的帕子,放在热水里拧了拧,往陆海辰面前一递:“陆大人,请吧。”
陆海辰半晌还是不动。
李瑞霄眼里就有了讥诮。
陆海辰低了头,哑着嗓子,低低地说:“督公何时发现的。”
李瑞霄不答,自顾自地用手扳起眼前人低垂的下巴,拿手巾拭了起来。
抹掉脂粉、洗尽铅华、明珠拂尘、玉台不染。不多时,一张清水芙蓉脸儿,两道柳叶儿细弯眉,直隆隆瑶鼻,红艳艳丰唇,便显露在李瑞霄面前。
陆海辰,不,应当说是乔子清,到底是个姑娘家,李瑞霄这般儿一点点卸了她的妆,就好似一层层剥了她的衣裳,唇瓣抿得紧紧的,眼里便蓄了两汪带雨梨花泪。鼻尖眼角三点艳红,好不可怜。
李瑞霄见她这般模样,顿了顿,到底忍下了想用手拭她眼角的冲动。
乔子清忍住哽咽,问道:“督公不问我缘由?”
乔子清此时身上也软,口气也软,猫儿似的,全然没了那日到东厂的魄力。
李瑞霄也放轻了口吻,道:“为了让你表哥接近赵得祥,做到这般田地,想来也没有什么好居心,有什么好问的?左右是跟本督一条道儿上的。”他把手巾放下,搭到盆边,瞧着乔子清松了口气的样子,不禁想要发笑。
“倒是乔大人你,看不出来,竟然有此技傍身,以后就算是辞了官也不愁的。”
乔子清听了这话只觉得讥讽得很,两眼又是一红,险险没掉下泪来。
“督公年纪轻轻便位比王公,自然不知小民疾苦。我自小无父无母,习得一艺傍身,自被姨母姨丈找到收养才好些。”说罢,又摇头道:“督公见笑了,东厂洞察百事,这些陈年旧事想来督公早就是知道的。”
静默了一阵,乔子清又开口道:“福建布政史曹大人开埠通商功在千秋,沿海商贾获利颇多,此时征收船税着实不妥,督公为何执意……与民争利?”
李瑞霄听了这话,气得冷笑一声:“你道那曹立亭是个干干净净的清官?朝廷先前不征船税,正为与民休息,谁料他曹立亭私自横征暴敛、中饱私囊,倒不如这钱让朝廷收了!”
乔子清听了此番缘由,羞愧难当。讷讷的,一句话也讲不出来。
只听得李瑞霄又道:“河南大旱,朝廷的田税一应全免,这亏空从何处补上?这赈灾银要从何处来?莫非让本督自掏腰包么,乔大人也忒高看咱家了。”
乔子清只摇头不语。
“说到此事”李瑞霄接着道,“朝廷正要派你表哥前去赈灾。”
乔子清面上便显出焦急,“表哥此时正有了门路接近那赵得祥,督公为何不让他趁热……”
李瑞霄打断道:“这番安排,正是赵得祥的意思。”
乔子清瞠目结舌,无话可说。“这是个好差事,也是险差事。做的好,加官进爵;做不好,人头落地。赵得祥用人,自然要先试试深浅。”
乔子清听了,不过默默点头而已。
李瑞霄薄唇一勾,竟然笑了,“还有一事,正要告知乔大人。”
乔子清道:“洗耳恭听。”
“此番赈灾的灾银,由本督押送。”不等乔子清开口,李瑞霄自顾自道:“这是圣上的意思。”
“而此去赈灾的都察御史,正是乔大人你。”
乔子清一惊,不解道:“这又是谁的意思?”
李瑞霄拖了长腔,故意吊人胃口:“这自然——是本督的意思。“
乔子清又是一惊,呼吸明显局促了起来。脖颈到耳根,红彤彤的一片,不知是气恼还是怎么的。
李瑞霄将腰间那把错金银小弯刀往桌上一搁,道:“以后别用那华而不实的货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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