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宅子里唯一一处被大改过的地方,还是出自傅凛的手笔。
这还是尹华茂两个多月来第一次踏入北院书楼的范围,虽只是被拦在书楼前庭的迎客亭内就坐,并无机会窥得内里乾坤,可就此刻目之所及,竟已使他心中无端生出“矮了一头”的敬畏与拘束。
尹家本只算殷实小户,到尹华茂的舅舅尹嘉荣入赘临川傅家,成为定北将军傅雁回的第二任丈夫,尹家才算攀着这高枝小小起了一头。
大缙人常说,“贵气养成少则三代”,尹家的起势到尹华茂这里还没过第二代,是以在教养、家风上颇为不伦不类,“只见娇骄,不识分寸”,更莫提什么眼界、气度与襟怀。
以往尹华茂曾在临川的傅氏本家做过客,说来也不是没见过气派场面,但那毕竟是傅氏本家,在尹华茂心里那是理所应当该让人仰视的地方。
可今日得知眼前这书楼的种种布局竟出自五表哥傅凛,他也说不上来是为什么,心下大为震动。
这里并不似临川本家那般朱门绣户,甚至不似他们姐弟二人眼下借居的东院俊秀卓然。
因静而远、端肃朴雅,却又透着隐隐冷峻的气韵。
尹华茂与姐姐正坐在书楼前庭的“迎客亭”中,亭子三面是以约与人等腰齐高的竹、锦帷篱,内里有案有几,墙角暖炉烘着热气,叫人丝毫不觉冬寒。
角落花几上的盆景乃人工手作,整块墨玉为远山,小巧银剑作松柏,有小溪潺潺绕山,有孤舟翩跹回环。
尹华茂看不出那小溪中的水是什么,只知那绝不是寻常的清水。
他也看不破究竟是什么机关在催动,整个盆景明明不见接引任何活水,小溪却始终粼粼漾着波光,不知疲倦地绕山而行。
“这……还有人撑船!”尹华茂再坐不住了,站起身凑到几前,躬腰凑近去瞧那一直绕着小溪的孤舟,满目惊讶地探出手指去。
侯在亭中角落的小竹僮见状,忙惊声制止:“表少爷,碰不得的!”
尹华茂吓了一跳,站直回身:“怎么碰不得了?”
“碰了会死。”
清清冷冷的嗓音,沿着碎石小径幽幽漫进迎客亭。
尹华茂闻声望去,只见傅凛着一袭荼白浮云锦直裾袍,从容行过修竹掩映的碎石小径而来。
月姿霜韵,风华流光。
这样一个人,在这样的景致中,尹华茂脑中只浮起小时夫子教过的一句——
“喧阗神气散,一静百慧生”。
他自顾自得意地点点头,觉得这约莫是自己不学无术的少年生涯中,引经据典最准确的一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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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尹华茂对这位五表哥的印象就是:身子弱,不被傅家重视,常年在此无人问津,早早自立门户;少年从商,生意做得不错,听说是个日进斗金的厉害角色。
在被傅凛狠狠收拾过两回后,他对五表哥的印象又添一点:脾气坏,下手狠,没人情。
而今时今日,在他得知了傅凛的某个秘密,又见到北院内种种奇巧之后,再看到这位五表哥,他的心中不由自主地生出了一种崇敬。
打从骨子里拼命往外冒的崇敬。
以这位五表哥的种种遭遇,他原有许多可以堕落、变坏的理由,可他却偏长成了心有恣意天地的儿郎。
与姐姐一道向傅凛行过礼后,尹华茂清了清嗓子,难得恭顺地半垂眼帘,好奇轻询:“方才五表哥说,这盆景碰了,会死?”
许是觉得他态度与以往相比显得古怪,傅凛淡淡瞥了他一眼,才缓声答道:“那小舟是个机括,乱动会惹来足以将你扎成刺猬的冷箭。”
尹华茂倏地抬头,双目圆睁,张了张嘴,又不知该说什么,最后只能点点头。
见弟弟没再说话,尹笑萍垂脸,对傅凛道:“冒昧打扰五表哥……”
说话间,小竹僮已在桌案主座的椅子上摆好锦垫,又伶俐地转到角落的红泥小炉上,将煨了多时的铜壶拎起。
傅凛落座,颔首示意姐弟二人也坐下说话:“不算打扰,你们若不来找我,近两日我也会找你们。”
小竹僮拎着铜壶过来,将壶中之物斟进傅凛面前的梅子青瓷杯中,又回去换了另一个小炉上的壶来,替尹家姐弟面前的茶杯续了水。
傅凛端起杯子捂在掌心,转头直视着尹华茂,目光虽冷冷淡淡,却是平和专注的。
没有因他之前的胡作非为而不耐烦,也没有因他年纪小而敷衍宽纵。
尹华茂说不上来其中的门道,只是很清楚,那不是大人看着一个无理取闹熊孩子的眼神。
他的眼眶无端微烫,神色紧张地开了口:“五表哥,有什么训示?”
“并无训示,是道歉,”傅凛坦然直白,“先前罚你翻冻土,是听说了一些事,气急之下未经核实,算是错罚。你若不服,尽可提出你的要求,倘是合理的,我可以照办。”
尹华茂愣住了,好半晌后才转过头,呆呆地看向自家姐姐。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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