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会以后,萧队长就起身走了,万健跟着他。
老田头在院子里铡草,老远看见萧队长来了,连忙站起来,赶到门口迎接他。萧队长拉着他的手,一同走进屋。这屋还有七成新,西屋发出叫人恶心的马粪马尿的气味。萧队长和老万走到西屋的门口去看看。自从工作队到来,韩老六把骡马牵回去了。西屋成了马圈,墙被牲口磨掉了上面的泥块,露出了里头的草辫子。门框被牲口啃了好些个豁牙,地上堆了厚厚的一层马粪,蝇子一群一群地飞着。这屋要住人,得重新盖过。老田头带着萧队长离开西屋,走到东屋,炕上坐着一个五十来岁的老婆子,两眼瞎了,鬓发白了,穿着一件千补万衲的蓝布大衫子。她在摸索着劈花麻1,老田头告诉她:“萧队长来了。”
1不到时候的线麻。
“呵呵,萧队长。”她用眼睛尽力瞅着发出声音的地方,好像她能看见似的。她慌忙用自己的衣袖摸着揩擦炕沿和炕席。“炕上坐,同志,你们真是老百姓的大恩人呀,你们一来,韩家就把牲口牵走了。”
说到这里,她凑近萧队长坐着的地方,悄声地说:“那人是个阎王爷,你们这可把他治下了!”瞎老婆子爬到炕梢,在炕琴上摸到一个烟笸箩。老田头到灶坑里点起一根麻秆,给萧队长点烟。萧祥一面抽烟,一面唠着,由韩老六唠到了她姑娘身上,老田头慌忙使眼色,叫萧队长不要往下讲。老婆子早哭起来了,说:“提起我那姑娘她死得屈呀,同志。”这老太太话没落音,眼角上早涌出浑浊的泪水。青筋突出的枯干的手微微地颤动。老田头骂道:“看你,萧队长来瞧瞧我们,你又哭天抹泪的。”
“唉,”老田太太用手背擦她的眼睛:“我那丫头呀,真是个苦命孩子。萧队长,要你们早来就好了。”
“咱们走吧,到外头溜达溜达。她一哭,就没有个头。”老田头一面说,一面陪萧队长出来。走出院子,他叹口气说:“哭三年了,眼睛都哭瞎了。”
“哭瞎的吗?”萧队长问。
“可不是?老娘们总想不开,死就死了呗,又是个丫头。”他光顾说话,没有瞅着道,一脚踩到泞泥里,把鞋都陷了进去。他拔出鞋来,走近萧队长,悄声儿说,好像怕人听见似的:“也难怪我那老伴老是想不开,忧忧愁愁没个头,小崽伤了,留一个姑娘也好。”
“你姑娘怎么死的?”
老田头说:“走,咱们先到北门外走走。”
他们才走出北门,老万把枪上好顶门子。老田头道:“不用怕,这近旁拉胡子是没了,都蹽到大青顶子去了。去看看我们那裙子的坟茔,就在北门外。”
北门外,太阳从西边斜照在黄泥河子水面上,水波映出晃眼的光芒。河的两边,长着确青的蒲草。菱角花开了。燕子从水面掠过。长脖老等1从河沿飞起,向高空翔去,转一个圈又转回来,停在河沿。河的北面是宽广的田野。一穗二穗早熟的苞米冒出红缨了。向日葵黄灿灿的大花盘转向西方。河的这面,是荒草甸子。在野蒿的密丛里,有一个小小的长满青草的坟堆,这是老田头的姑娘裙子的坟茔。三个人坐在浅浅的野稗上,老田头又说起他裙子的故事。韩老六把她绑在黄烟架子上,剥了衣裳,打的皮开肉裂,要她供认她许配的新姑爷是通抗日联军的。她死也不说。
1一种水鸟,脖长腿长。
“你们的姑爷是不是通抗日联军呢?”萧队长问。
老田头朝四外望望,才低声地说:“是呀,通是不假。裙子也知道,可是她咬定牙根不说,怕害了他。”
“你姑爷叫什么名字?你不要怕,咱们现在的民主联军,跟抗日联军是一样的。”萧队长说。
“他叫张殿元。我那姑娘死也不肯说,他们打了她半宿,才放开来,她吐血了。因为受惊,伤重,不到半拉月,她就死了。”
“张殿元呢?”萧队长关怀地问。
“当时我姑娘叫我连夜赶去告诉他,叫他快跑,他跑到关里去了。往后一直没音信。”
三个人都站了起来。萧队长恭恭敬敬地默默地站了一会,重新看了看青草蓬松的坟茔,然后一面往回走,一面对老田头说道:“这真是个好姑娘!你该给她报仇呀,不用怕。”
“不怕。”老田头说着,他们进了北门。萧祥回到工作队的时候,家家屋角的烟筒里,冒出了烧晚饭的青烟。小王和赵玉林他们正在等着他。
下晌小王走到赵玉林家里,白玉山、郭全海、李常有和杨老疙疸通通在那儿。他们坐在炕桌子旁,赵玉林抽着烟。白玉山、郭全海跟李常有正在谈论今儿大会的情形。看见小王来,他们都抬起身子,让他上炕坐。
“你们谈你们的,我坐在这儿。”小王坐在炕沿上。“今儿会上有腿子,”郭全海说。
“你说是谁?”李大个子问。
“那还看不出?”郭全海说。
“你说的是李振江吧?”李大个子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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