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究竟配不配得。”
毓清扶灵抵京的傍晚,洛阳降下入冬以来第一场大雪。
策马缓行之人衣色缟素,面孔苍白如纸,漫天漫地的素白中只有眉间的一点朱砂颜色鲜红,红得像血。
毓疏单骑迎上,停在白绫裹覆的棺木旁。
“三哥。”先开口的是毓清。
毓疏点头,看向他身后长长的灵队上方在风中飘动的招魂白幡。
孤魂千里,如何真能引回乡关。
“三哥还未登极么?”
“孝期未出。”
“父皇是如何晏驾的?”
“太医院查无异样,判为寿终正寝。”
“母妃好么?”
“身体无恙,一直在盼你回来。”
毓清笑了笑,“弟弟如今回来了。”
一瞬之间毓疏产生上前去抱住他的念头,然而两马之间的距离,隔过天涯海角。
“你要继续掌兵,或是想去哪里散散心,三哥都依你。晚间到母妃宫里住下,哥哥陪你招魂安灵位好么?”
“三哥,”毓清的表情很静,看不出枯寂或哀恸,只是一份清淡的疏离,“三哥无须觉得歉疚,也不用补偿什么,弟弟知道三哥从没有意对弟弟下过手,倒是弟弟有些地方对不起三哥。”
“这些事日后不必提了,你我兄弟好生过活,好么?”
“三哥知道方杜若为何会死?”
毓疏摇头。纷纷扬扬的大雪在他们身前飘落,簌簌如低语。
“他穿着我的战甲骑着我的宝马代我领兵,西沧人以为他才是汉兵统帅。他们原本想刺杀的,是我。”
无数雪片仿佛纷飞的白蝴蝶,苍穹赐下的洁净,覆盖尘世所有污秽。
“他代我折了阳寿,代我下了血池地狱,代我入了修罗道。我犯的杀孽,我该遭的报应,神佛都降给了他,他是代我死的。”
毓疏摇头,雪片落在睫毛上,融化出近似泪光的痕迹。
“所以,”毓清没有等他开口,“我要代他参经求佛,代他积福德,我要将他赎出修罗道,转世为人,来世相见。”
“你是不信这些鬼神之事的。”
毓清笑着摇了摇头,“三哥方才问我想要什么。弟弟想要一个清静的太平天下,要东郊白马寺旁,一片墓地,一间禅房。”
登极大典定在春分不久,料峭春寒尚未完全退去,日出前的禁宫内,更漏之声浸着些微霜气。
毓疏坐在金殿配厅中,已将九龙皇袍穿戴齐整。
喻青最后看了一眼手中的便笺,细细折好后绕过屏风,行至毓疏面前。
“殿下,采蘩由口外回来了。”
毓疏转过头。殿中的烛火照在龙袍的织绣上,泛出鳞光点点。
喻青抬起眼睛看着他,瞬息之内屏住呼吸。
“陌大人这些日子身体欠佳,想修养一段时间之后再返京城,这是陌大人让采蘩带回的信笺,请殿下过目。”
他将那张薄薄的纸页双手奉上,近侍接过,呈于毓疏。
是天亮前最晦暗的时分,四台烛火不曾增添殿内的光明。毓疏展开纸页映向火光,至为专注地凝视,仿佛要将此后的一生都用来注视那纸上的字样。
‘山居闲养经年病,暂辞朝衣缓归程。洛阳东风明年至,桃花得似旧时红。’
四句,二十七个字。外张华艳,内蕴劲骨的陌体。
最后一个‘红’字,无论怎样相似,终究不是。
毓疏的唇角泛起一丝笑意,仿佛远山的雾气,缥缈凉薄。
“传旨——”
这是他第一次以天子的姿态颁布旨意,殿中诸人齐齐仰头,目光中都带出几分紧张。
“平去陌楚荻坟冢,永世不得祭奠。将陌府花房浇油焚尽。销毁陌楚荻存世的所有墨迹。”
所有人木然不动,无人出声。
毓疏起身,在烛台上点燃手中的信笺,直到火苗灼烧到手指,仍紧紧捏着信纸一角。
“……陛下……”
毓疏回身看着喻青,声音非常轻,“欺君大罪,纵是死人,也不能恕。”
一语双关。喻青伏在地上,愧悔之外并无慌恐,然而有泪水滑落面颊,打在膝前的砖面上。
即将登极的新帝从烛光中走出,“将陌家的侧室女儿陌碧情,指与皇长子庆麟为婚。”
他的难测心思在那个时刻不是开始,其后也永无终结。
黄钟大奏,礼乐齐鸣。
他没有等待司礼官的唱念,径直走出殿外。他的面前是黎明时分跪候在金殿阶下的千数朝臣,以及正在苏醒的整座江山。
空如此生,静如彼岸。
崇熙三十二年元月初八日,三皇子毓疏承大统,改元景安,开两朝盛世,历七十三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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