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临微微一笑,熄灭了眼睛里那团明亮的火光,淡淡地说:“这几件事待朕深思熟虑后,再做定夺。去吧!〃四名大学士向皇上拜辞出殿,福临又添了一句:“以渐暂留。〃傅以渐是真正的新朝贵官,福临对他特别信任。当他恭立御座旁时,发现皇上的一双眼睛又在熠熠发光,暗示着他内心一个非常强烈的念头在跃动。福临盯住傅以渐的眼睛:“以渐,你似乎没有把话讲完。〃傅以渐脑子转得飞快。福临的个性和他的处境,都使这位少年天子喜怒无常。他需要满洲亲贵支持时,就把汉大臣推一推;他需要抑制满洲贵族了,又会把汉大臣拉一拉。他的自尊心强得惊人。有位朝臣进言睿亲王多尔衮功大于过,求赐昭雪,被他流徙宁古塔;有位言官听民间传说宫监往扬州买女子而上疏进谏,他恼羞成怒,斥为渎奏沽名,流徙尚阳堡。因此傅以渐不得不特别谨慎。当然,他也不愿意辜负年轻皇帝对他的特殊信赖。他精细地、小心地挑选着词句,说了这样一番话:“陛下上承天命,主宰天下,并非一方诸侯,当以神州万民为念,不只是八旗满洲。〃停了片刻,他说起了仿佛与此并不相干的另一个话题:“有史以来,元代最无制度,马上得天下,又于马上治天下,毫无长治久安之法度,立国未到百年,便群雄并起,土崩瓦解了。其所以能箝制万民数十年,仅恃凭武力而已。明太祖,诚如陛下所称,乃一代英主,承元代法纪荡然之后,参酌百代之得失,定立国之规,足与汉、唐相媲美。但所以能够成就大业,也在明太祖英敏果决,独断专行,言必信,行必果,不许他人掣肘,也决不受人播弄,法峻典重,执法森严。若非后代嗣君昏庸乱法,大权旁落,明代享国何止二百七十年!〃福临扭开脸,目光避免与傅以渐接触,投向殿顶涂金雕龙的华丽藻井,静静地说:“然而开国之初,杀戮功臣,明太祖不免有伤盛德。〃傅以渐后退了两步,拱手说:“汉有韩信,明有蓝玉,读史至此,诚可感叹。然以国家全体而论,当开创伊始,若无约束元勋宿将之力,人人挟骑马上功劳,骄纵横暴,民生凋敝,也不能立国长久。汉高祖、明太祖诛杀功臣,虽千古叹为寡恩,其实也是汉、明开国之功所以能够速就的原因。〃福临猛一低头,灼灼发亮的眸子盯住了傅以渐。他眼睛里包含的内容太复杂了:惊奇、喜悦、恐惧、恼怒、感佩、疑惑……傅以渐强迫自己咬紧牙关,坦然承受。他很明白,他若流露出一丝畏缩和心虚,就会留下〃唆君之恶〃的口实,弄得不好,自己的身家性命都将断送在这一点点真情的表露上。
还是福临年轻,先笑了起来,说:“以渐不愧为内国史院大学士,史学精博,立论独到。好!〃听皇上自动把这一番对话纳入史学的轨道,傅以渐才松了一口气。福临一声〃赐茶〃,结束了君臣之间的心腹话。两人都明白,话说到这个程度,就不可再说了。
傅以渐走后,福临怎么也坐不住了。
今天听政,他原想只抛出江南十家谋反案加以解决,不想牵涉到早就梗在他心头的亲王、郡王兼理六部的惯例,进而又触及议政王贝勒大臣会议这个祖制,是他始未料及的。
福临念及祖宗创业的艰难,不能不遵循祖制,维护满洲八旗。但他是皇帝,又正当年少,血气方刚,锐意求治之心异常强烈。要顾念天下百姓的生计,必然与满洲八旗的利害发生抵触。他想在两者间寻求平衡,非常困难。福临踱出了弘德殿,走上乾清宫汉白玉丹陛。吴良辅以为他要回宫,便招呼小太监准备。福临一摆手:“不回宫,我随便走走。”“要不要命御辇侍候?”“不用。〃福临从乾清宫门前折向南,走上汉白玉甬道。
“万岁爷可是到哪位娘娘宫里去?〃吴良辅压低声音问。
“不去。〃福临头也不回,只管漫步南行,也没有让吴良辅继续答话的意思,吴良辅不敢作声了。自去年六月顺治铸了严禁内监干政的铁牌以来,太监们一个个都夹起了尾巴。皇上这一年来变化也很大。如果说他过去是纵欲,那么现在可说是节欲。主位们很少应召。坤宁宫皇后那儿,福临本来就去得不多。至于其他贵人、常在、答应,连见皇上的面都难。
皇上经常独处乾清宫,批阅本章,苦读诗书,有时又对灯凝望,若有所思。大家都暗暗称奇。有的人猜到了缘由,只是不敢说或不肯说罢了。吴良辅就是其中之一。
福临信步南行,出了乾清门,心里还在翻腾。亲王、郡王兼理六部,是福临亲政时,摄政叔王济尔哈朗的意思,他也愿意以此表示对诸王拥戴自己度过多尔衮死后的危机的奖赏。这些亲王、郡王们表面驯顺,实际上各行其是,处处使顺治感到掣肘……议政王大臣会议呢?有时简直在和皇上作对!……他应该怎么办?象明太祖那样,他不行,他不是开国之主,没有那样的威望;当个窝窝囊囊、形如傀儡、无所作为的皇帝,他又不甘心!
应该怎么办?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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