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泽东。”两姐妹互相询问了一下认不认得这个作者,就要求周榕念那篇文章。他接着从头念起那篇文章来:“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个问题是革命的首要问题……”一直念了三十分钟,才把文章念完了。他合上书本,把眼睛闭了一会儿,在回味那书中的道理。那两姐妹都瞪着眼睛,呆呆地对着天花板出神。后来还是陈文婷首先苏醒过来,说:“这就奇怪。一个社会好好的,有家庭,有亲戚,有朋友,怎么一下了就能划成四分五裂!阶级究竟是一种什么东西,能看得见么?”周榕笑着摇头道:“叫我说,也说不清楚。有时看得见,有时看不见。在工厂里看得见,在街道上好像看不见。平时好像看得模模糊糊,有起大事情来,就看得比较清楚。大约是时隐时现的东西。”陈文婷耸耸肩膀道:“不明白。”周榕望着陈文娣,她就说了:“我看这是一个哲学上的问题。哲学,本身就是不好懂的。不过咱们也来从实际方面看一看:你说,你是
什么阶级?我是什么阶级?”周榕和平地、驯良地笑着。陈文婷替他回答道:“二姐,你真傻。你问这个不是平白吃亏?他自然捞了个无产阶级。”陈文娣说:“那么我呢?”周榕仍然没开腔。陈文婷又说:“那还用问?我说二姐夫不怀好意的。你自然是个买办阶级!”陈文娣说:“买办阶级?中产阶级就可以了吧!”周榕站起来说:“我不过拿来给你们研究研究,怎么就认真起来了。我到交际部娣要把那本书留下看一看,周榕把书放下,就走了。
那天下午,陈文娣把那本书带着去上班,在写字楼里面把那篇文章看了又看,捉摸了又捉摸。下班的时候,她带着一颗失望的、疲倦的心,回到家里。陈文婷又把那本书抢了去看。吃过晚饭之后,两姐妹就躲上三楼书房,低声细气地谈论起来。陈文娣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嗐,自由,自由,多少人为你而死,你又欺骗了多少人!”陈文婷茫然问道:“为什么?难道自由是错的么?难道它不是又美丽又崇高的么?”姐姐说:“是呀。怎么不是?不过那只是一个崇高、美丽的幻影。谁要真的去追求这个幻影,他就会受到痛苦的折磨。我是一个得到了自由的人,像一匹染黑了的布,想重新变白,是没有希望的了。我现在不知多么羡慕那些盲婚的姐妹。她们的生活过得多么平静和幸福!”妹妹抗声说:“二姐,你怎么能这样说!你又有职业,又有恋人,是得到了独立和自由的!多少困在封建牢笼里的姐妹,都拿羡慕和惊奇的眼光望着你,希望变成你一样,哪怕只有短短的一天也好!你自己,为什么反而变得庸俗起来?”姐姐并不觉着激动,还是平静地继续说:“庸俗?是的。我现在一点也不讨厌这样的评价。当初,如果有人侵犯一下我的神圣的自由,不许我跟男子们来往,现在不是要好得多么?可就是没有!大家都尊重我的自由,这才把我害得这样惨!”陈文婷觉着闷热,觉着烦躁,觉着心惊r跳,她从座位里跳起来,拿扇子啪啦啪啦乱扇,窗外的暮色仿佛也压得人喘不过气来。陈文娣平静地坐着,全不动弹,好像一切都已经无可挽回,她也就不着急了似的。突然之间,妹妹尖声叫道:“二姐,你害怕贫穷了?你害怕流言了,你害怕你们要变成政治上的敌人了?你为什么这样怯懦?”姐姐坦白承认道:“对,都对。在你面前,我装什么假?你也清楚,我们结婚已经半年了,但是我们连个窝儿也没搭起来。经济情况是一下子改变不了的。社会上对我们另眼相看,也不是一下子改变得了的。政治上的事情,我更加胆战心惊。你不能不懂得:政治是多么冷酷无情的呵!”妹妹充满同情地说:“是呀!就是那些阶级斗争的邪说把他迷住了。他自以为看见了真理,就会胆大妄为。说不定哪一天,我打赌,他就会有充足的胆量宣布我们是他的敌人。他敢的!他做得出来的!”姐姐擦去脸上的汗,说:“可不!那就是悲剧的顶点。那位姓毛的先生如果早半年把真相告诉我们,事情就会完全两样。现在可是迟了,迟了,迟了。”妹妹突然坚定地站住了,张开鼻孔,翘起嘴唇,斩钉截铁地宣言道:“不,不,还不迟!他要把我们当做敌人,我们就把他俘虏过来!”整个书房来了长长的一段沉默。一分钟,两分钟……十分钟……陈文婷好像也觉得自己的话说得过于肯定了一点,就坐下来,顺手拿起一张纸片撕着,扯着,把它扯成碎片。街上,叫卖绿豆沙的小贩的声音远远地传过来。后来,她又满怀心事地说:“二姐,你看我和阿炳的事情会变成怎么样?我们差一点就超过友谊的界限了。”陈文娣还是没精打采地回答道:“依我看来,你的相法过于天真。天真,是危险的。”陈文婷努着嘴问:“你指我对于周榕的想法,还是对于周炳的想法?”姐姐说:“对两个人的想法都过于天真。”妹妹不服气地再问道:“你不支持我跟阿炳恋爱么?”陈文娣甩了一下手道:“是的。我不支持。我应该成为你的前车之鉴!”听见姐姐说得这么决绝,陈文婷再没话可说了。为了这句话,她整整一个晚上都没睡好。
不久,陈文雄当了兴昌洋行经理,在玉醪春请客,何守仁也去了。这天到的,大多是穿西装的客人,像什么总经理,协理,经理,司理,代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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