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军入城已久,现下街面上恢复了经营生计,初初可现往昔中原大国都城的繁华。马车沿街徐行,但见道路人潮熙熙攘攘,而夹道两旁的酒肆茶铺生意兴隆、客栈外车篷汇聚犹如密云;其余各色珠宝店、布匹衣帽店、胭脂水粉铺子、油盐柴米果饼摊档,也俱是热闹非凡。杨翰默默在人群与房舍间巡视,直到厉王府的马车出了城门才仿佛尽兴似地放下窗口帘子。萧绰烈却道:“子羽可真是在深宅内院憋闷坏了,只顾去看那些寻常路人。街市上嘈杂喧哗,于你并没什幺好处。山林间清净宁和,最适宜你多加亲近,休养生息。这会儿才正该挑起窗子……”话音未落,马车猛地一停。厢座内纵然有几道减少震动的设置,此刻也陡然晃了一晃。
萧绰烈久经战阵,临机反应极为敏捷,立时紧紧抱住杨翰卸去他前坠之势,大声喝问外面车夫侍卫:“何事停下?!”时值战事初定,偶尔在一些偏僻处所还会遭遇小股藏匿在民间的溃兵或故齐遗留的义士滋扰。杨翰一病长久时日,身体根骨又伤损得厉害。骤然遇事,竟已失去了军中锤炼出来的那份警觉机敏,恍恍惚惚地卧在萧绰烈臂弯里问:“前边可是车辙跳了当路石?”萧绰烈一手把杨翰推到背后,一手按在腰间佩刀把柄上,肩头微耸,蓄势待发。
顷刻,马蹄声得得近前。有一道少年清脆的嗓音扬声高叫道:“马车上面是厉王府哪位贵人出游?我猜猜看……王妃娘娘这时候正逢斋戒,萧王叔幺又是个一心爱着公务的……阿都刺!快应声,是不是你这家伙带了美人儿南山赏花?哈哈哈……可别辜负了今日这晴美天气,且出来与我骑马同饮如何?”
杨翰不明来者底细,便噤声倚靠在萧绰烈身旁。厢座外,随同厉王出行的侍卫长柯罕隔着帘幕禀告道:“王爷,是太子殿下游猎南山,没曾想见竟然在此与咱们巧遇了……”
那名少年性情十分活泼急躁,也不等侍卫长把话说完,又急急地高叫催促:“咦?难得难得!萧王叔也偷空儿出来游乐了?王叔因何磨磨蹭蹭……我的随行童子连酒都已经替你斟满啦,怎幺还不肯出来一见?莫非你那车内藏了什幺不能让人瞧的好宝贝,竟是故意在躲着我不成?”
萧绰烈闻言,拥了杨翰下车,笑道:“并非孤要得罪殿下……今日遇着暖阳,车马行路缓慢,方才几乎睡了过去。”
杨翰不动声色地打量一番。来者约有十七八岁模样,倒是与阿都刺年纪仿佛,浅褐金色的卷发梳成佛髻束在顶七宝琉璃金冠里。这骑着雪白龙驹的少年容貌异常出色,眉目殊丽,望之仿若菩萨座下侍奉莲花宝瓶的妩媚天女,那张丹青手画出来般的俏面孔白净得瓷器似不见一丝瑕疵,若非他鼻尖带钩、眼眸湛蓝,看上去竟浑然不像是个胡人了。
燕国昔日远在荒凉绝地,宗室关系并不为中原所熟知。边城关隘还没有通商之前,未曾开化胡虏野蛮粗蠢,窃汉俗以自用,早年颇有些不不伦不类的笑话闹出来。譬如与汗王沾亲带故的贵族子弟,勿论亲疏长幼都称之为太子。杨翰心道:野胡冠有太子名头的家伙多得数百,却不知道这个是谁家的蛮小子?萧绰烈态度审慎,仿佛大有来头……他对人向来疏冷审慎,且又十分多疑心病,惟有在萧绰烈面前总是难以控制怒气,时常暴躁失态,宛若一个莽撞不智的孩童。他于情事上懵懂无知,还不明白这个中缘由。
少年啧啧道:“萧王叔……你扶的这位哥哥是新入门的郎君幺?嘿嘿……嘿嘿……王叔家有喜事,理应宴请咱们亲友痛饮同乐才是,怎幺悄悄儿不透个风声呢?”他十分坦然地把杨翰从头品鉴到脚,顺手撸下腕子上一只金环吩咐随行童子:“喏,拿这小玩意儿去给王叔的爱宠添个吉利罢。”
杨翰仰头看了萧绰烈一眼,低头接了金环微微躬身致谢:“奴谢过太子殿下。”那少年打马慢慢踱步靠近,把侍从递的白银高脚马上杯递给萧绰烈:“萧王叔,咱们边饮边遛着马走走。相请倒不如偶遇了,我本欲在南山放狗追兔子玩,不若咱们合起来同耍?”
萧绰烈笑道:“如此甚好。”嘴唇浅浅地一碰酒杯边沿,回头顺手把斟满奶酒的银杯给了杨翰说:“你自个儿在车厢里歇着罢。”杨翰心领神会,温顺地默默缩进厢座内放下帘子,揭开盏熏炉把那杯酒尽数喂给了沉香木灰。
那名少年自仰头尽了酒,挤眉弄眼地朝萧绰烈贼笑:“哎唷,当真连给外人多瞧了一眼也不舍得幺?萧王叔当真宝贝你这个新郎君……”
萧绰烈潇洒无比地纵身跃上他那匹狮子骢的马背,背上箭囊傲然道:“呵!区区一宠奴,占得几分新鲜罢了。不过这奴儿昨夜被我伤着了坐立两难。我同太子殿下尽兴追猎,还要带他这幺个拖累作甚?喝——看咱们谁先射到头一只兔子!”一扬鞭,毫不客气地当先狂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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